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58章


她不敢设想事实会带给他什么样的冲击,一点也不敢。
  “如果我把他们都杀了,得到天下登基为帝,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他忽然就换了另一种表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不会。”
  “不想跟我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等你得到天下,我已经老了。”苏离微微地笑,“我惧怕老,远胜于死。我不像你,你戴着皇冠穿着衮服的样子,不论多少岁都一样好看,可是文臣武将,市井游民都不会喜欢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皇后。历代那么多皇帝,昏庸也好明德也罢,他们的名字总会在史官笔下出现,然而如影随形的皇后又能有几人,我才不要让那么多人记得我又老又丑的一面,甚至于,连记都记不住。”
  锦蓝笑着把她的脸抬起来,“这样一张脸,再老能老到哪里去?再丑能丑到哪里去?”
  苏离正要笑,这时突然一阵疾风,吹得枯叶噼里啪啦砸在青色布帘上,苏离捡起一片,还未用劲它就碎在了指间,“它在枝头翠绿欲滴的时候,谁人能想到会有今天这等憔悴?”语音落时微微一怔,二人脸上的笑影在不知不觉间被那阵瑟瑟秋风吹得杳然无踪。
  江南贡院是当今世上最大的科举考场,一次可纳三万试子;夭桃朱户是一条街,两侧勾栏连名字也风雅:飘香砌,莫辞频,斜月帘栊……夹在这考场和妓院中间的是错落分布的赌坊、茶馆、客栈、私塾……这一带成天洋溢着一种反常的和乐气氛,莺歌燕舞和香粉茜纱飘荡在儒生们的臂弯中,那种繁荣景象让人气结、头疼却也叫不少人会心大笑,只能说不尝其间风月,不知个中滋味。
  更外围的一圈则是住家,都颇有些名气,但拢共可以分为两类:才子和名妓。比如前朝殿试中了榜眼却不去做官的吴双鸳,就跟花载酒的冯小怜做了好些年邻居。如今才子不再赋诗,美人也已红衰,和乐相处的日子却成了芙蓉河畔的一段佳话。
  堪园离这些地方微微有段距离,普通人从贡院西街出发,一直西行,须得步行到发了一身薄汗才能到达。堪园坐落在闲山脚下,这闲山原名贤山,据说是闲邪王游历到此,随口笑斥了一句:“贤什么贤,自古贤人多寂寥。”于是短短数年间,江南便少了一处叫做贤山的地方,却多出一座闲山来。
  眼下隆冬将至,草木凋零一片萧瑟,唯独堪园内却是葱茏蓊郁得叫人费解,一株巨大的女贞铺枝展叶,直冠云霄,庇护着园中其他灌木。
  苏离穿过长而曲折的廊庑,在扇亭里望向池塘对面的观鱼斋。锦蓝斜倚着美人靠,漫不经心一小撮一小撮地往身下那汪碧水里洒鱼食。池塘的水面结了薄薄的冰,那些鱼食洒下去时只有发出轻轻的簌簌声,越铺越开,可他双目低垂,浑然不觉。
  苏离懒得绕过半个池塘过去,就循着假山上嶙峋的石尖爬下来。水面有一道和人肩膀同宽的浮桥,苏离站在上面,拈着细小土块朝观鱼斋里丢去。锦蓝眉眼一动,抬起来时愣了愣——那浮桥不长,又窄,苏离裙摆垂下几乎看不出来,乍一眼还以为她飘在水面上来着。
  锦蓝反应过来,没好气道:“大冷的天,怎么淘气起来。”说着站起来,轻轻一跃落在她旁边,下意识地去拉身上锦裘带子,却摸了个空。
  苏离举起手臂说:“你的裘袄在这里。”
  锦蓝看一眼她臂弯里的裘衾却不以为意:“我又不会觉得冷。”
  苏离还是给他披上了,“你怎么又来洒鱼食,这个池子里根本没有养鱼。”锦蓝朝着刚才坐过的凭栏抬起眼来,眼中有着些微的迷茫,“那亭子里为什么挂着观鱼的牌匾?”
  “以前当然有。听说这宅子不仅养过一条一百多岁的锦鲤,还养过一头虎。不过那是上官家得势的时候。等我跟母亲搬进来时早没有了,值钱的东西都被拿去变卖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一个空空的园子。” 苏离口气随意,仿佛在说着别人的家事:“我以为我一走,它一定也会被卖了,谁想到这么多年后回来,竟还闲置着没人敢住。”
  “养虎?在哪里?”
  看到锦蓝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感兴趣的神色,苏离领着他拐过两重院子,指着枯索的紫藤架下一个角落说:“在那里。老虎死了之后这个角落一直都空着不许置物,修葺时也特别要求过不许改动。据说虎有上山下山之分,尾尖朝上的就叫上山虎,可聚财通神,福庇后人。”
  锦蓝哼笑一声:“那它庇佑你们母女了吗?苏家十几代都是江南望族,可是偏偏败在苏倾手上,家破人亡不说,还牵连了不下数千的门人。”
  他说起圣国的事来都是冷嘲热讽从来没有留情过,然而苏离不是个热血性子,对一切早已看得云淡风轻,这些鄙夷的话到她耳朵里也只换来淡淡一笑,“时运尽了,该怎样便怎样吧,珍禽异兽,奇花瑰木,总有死掉烂掉的一天。我还是喜欢江南的雪,因为它美丽孤高又强大,不管世道变迁,人情冷暖,都会如期而至。”
  说到这里忽然神色微微地落寞起来,强颜欢笑道:“瞧我又在胡说八道,雪花也是脆弱的东西,没多久就化了。”
  锦蓝愣了片刻,没工夫去想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反复之辞,只是张开手臂把她拥住,心里仿佛滚水中沉了一大块冰进去,忽冷忽热,说不出的奇怪。
  江南第一场雪在盼望中姗姗来迟,苏离的心情却没了期盼时的那种雀跃。和飞雪一起来到的还有驻守末阑那队鸦军的捷报:圣国遣末使节除一人外,其余全部亡于克孜戈尔,圣皇大怒,以三十万大军冬伐末阑。这些都是表象,最重要的是创国神器刺地夜华已经现世,尚天行律必不离左右。
  和那天一样,苏离在扇亭里遥遥望向斜靠观鱼斋栏杆的锦蓝,他刚刚看罢部下送上的简札,陷入没有边际没有时限的沉思。苏离知道这次已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丢土块去唤醒他,她乖乖下了台阶,绕过那些山石来到他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锦蓝忽然醒过神来,却是水波不兴地瞥了她一眼。
  “雪下得正好,你不去看吗?”
  “我这不是正在看着吗?”锦蓝敷衍地往栏杆外抬了抬头,那里往上看去是灰色的天空,无边无际,雪又还没有积起来,寒风中只余刺骨的冷,“这有什么好看的,你快些进屋去免得冻病了,等一片白我再叫你出来看。”
  “何必非等花开了再看,看花开的过程不也一样有趣。”
  苏离看他不感兴趣,也就一个人往外走去,才走两步就被锦蓝从背后抱住了,一本正经地在耳朵根子后面说:“我是无所谓,可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有兴致到处跑?你若喜欢这种白白绵绵的东西,我拣个好天气让巽远他们爬上高地往下扔棉花团就是,这还不容易。”
  几句话说得苏离忍俊不禁,却又格外伤感,“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个该死的下雪天。”锦蓝埋首苏离后颈窝,用力呼吸几番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顺便给她拉上斗篷帽子,“我是在锦州那样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长大,生平最恨下雪,可是自从那夜看着你踏着积雪走进来,走出去,就觉得无比般配,仿佛你就应该是在这种天气里生的,天一热点就会融了。”
  “我就是被你烤化的。”苏离一字一字地说,是呓语也是苦笑,“我要真是个雪人,除了站在泥地的双脚外,起码身子还是干净的,可是一旦化成水,就整个滚进污泥里去了,再也干净不了了。”
  锦蓝猛地把她转个身对着自己,“你这是在说我配不上你啦?”
  苏离看他眼中毫无生气的迹象,果然他下一刻声音就化作挟带了一丝无赖之气的旖旎,“你就是天上的仙女,遇到我也只能认栽!”
  苏离还未反应过来,双脚腾空,人整个离地,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惊叫,本能勾住了锦蓝脖子,等意识到怎么回事后却也没有挣扎,只脸红着说一句:“你……”锦蓝几步就跨进观鱼斋最近的一间屋子,炭火还未烧旺,但比起外头的风雪来是要暖和得多了,苏离脸颊上红云更盛,头深深低下仍是掩不住淡雅素白中一抹醒目的嫣红。
  “这是什么?”
  苏离在迷迷糊糊之间恹恹掀开眼皮,看到在锦蓝指间转来转去把玩的碧玉,又闭上眼,“碧憔给我的。”
  “她一个婢女,哪里来这么名贵的玉?一定是江寄水赏她的,她又给你,对不对?”
  苏离听到一声脆响,突然醒了,猛地坐起来,“你怎能把它砸了?!”看到碎成三瓣的碧玉,心里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歉疚,“这可是碧憔的命根子!”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锦蓝看她捡回来,眉宇间颇为不屑,“江寄水对玉不比对江山的兴趣低,十三年前他为了雕琢一尊满意的佛雕送给圣国太后,杀了三十多个玉石工匠,他府中若是有人打碎玉制品,惩罚比杀了人还要严苛数倍,这人收藏的玉石中没有沾惹血迹的寥寥无几,你带着它只会招惹霉运。”
  “若是江寄水给我,我倒无所谓了,可这毕竟是碧憔重视的东西。”苏离看着断面叹了口气,只后悔自己没有收好它,以锦蓝的性子和立场,会这样对待它也不奇怪就是了。可那玉的断面有些奇怪,竟不似普通玉石有磨白,色泽虽昏却润,纵使布满裂痕摸起来也很柔滑。
  “这是什么玉?”苏离伸出指尖摸了摸断口,不扎手,有些琥珀的感觉。她所熟知的那些玉石中肯定没有属性与此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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