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柳梢风

柳卿最终去了督军府。
    她到时大厅里搭了个小戏台子，正在演《救风尘》。演到赵盼儿为救宋引章，带着嫁妆假意嫁与周舍。围在苏卿身后的丫环们都是些生面孔，也不知是何时换的。
    以前柳府常常会请外边的戏班来唱堂会，《救风尘》她早已看过许多遍。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至少在她印象中是很久以前了。待她仔细一想，才发现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却觉得恍如一生。
    听到脚步声，苏卿回过头来，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柳卿过去坐下后，苏卿探身过来：“夫人可读过关汉卿《一枝花》？”
    柳卿没有回应。
    苏卿笑盈盈的念：“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柳卿：“你不该留着这里，他迟早会回来。”
    苏卿仍是笑：“我知道。”
    “走吧。”
    苏卿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她：“有夫人这句话，已经够了。”
    柳卿叫她：“三夫人。”
    围在苏卿身后的丫环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都退了下去，苏卿定定的看着她：“我想听你讲讲柳慕云。”
    柳卿先是不语，片刻：“商人，柳家曾经的合伙人。”
    “哦？”笑，“我以为跟我一样是个戏子呢。”
    柳卿：“她不会唱戏。”
    苏卿侧头，看向戏台：“我母亲，也是戏子。我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你说你不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自己也不知道。幼时母亲带着我不断改嫁，时常白天还在屋里睡着，晚上就又要露宿街头，三餐不继，几乎饿死。我跟着母亲学唱戏，直到她嫁了苏老爷子。老爷子对我们母女很好，苏家富甲一方，可我还是自己偷偷摸摸的学。因为实在害怕哪天又被赶到街上，那样我至少有一门手艺，不至于饿死。”
    柳卿静静的看着她，没有出声。
    苏卿轻轻拍掌，戏台上的人收了声，朝她做了个揖后便下了台。苏卿慢悠悠的站起身：“好久没开口了，夫人想听什么，我给你唱一个。”眨了眨眼，“《思凡》怎么样？”
    柳卿抓住她的手，将她按住了，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苏卿回头一笑：“我怎么会心里有事。”
    柳卿仍是看着她，半晌，才慢慢收回手：“那就好。”
    苏卿看着她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柳卿脸上，然后笑了笑，几分戏谑，几分自嘲：“我时常怕你不爱我，又怕你爱我。你若是因为我长得像柳慕云而爱我，那我宁可不要。”顿了顿，像是在叹息，“可要是有一天你真的爱我了，我也不可能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她。”
    “哎。”自顾自又笑了，“绕来绕去胡说了些什么。罢了，不去想了。”
    柳卿不答。二十年前的情愫，她已然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有悔、有惧、有无助时的依赖。她试图回想那张脸，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苏卿说：“好久没看到夫人笑了。”
    柳卿中午就离开了。下午的时候，丫环带上来一封信。苏卿刚起，正穿着睡衣在沙发上喝茶。丫环将信递过去，随即站到一边。苏卿拆了信，目光刚一扫，面色一变，下一瞬就笑了。
    “有趣。”合上信，翘起嘴角，“茶凉了。”
    丫环连忙下楼去添水。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桌上的信已经不见了。丫环没有留意，给苏卿倒上茶。
    柳府。
    沈云遥带着柳儿过来，柳儿今天似乎写好了几个新学的字，沈云遥也高兴，任由他跟着绿儿他们玩耍。柳卿坐在庭中看着，小孩子玩得开心，不停的招手要她过去。柳卿苦笑着摆了摆手，听到沈云遥说：“大家都说柳儿长得像大少爷，仔细看看还真像。”言罢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十分自责，“瞧我这嘴。”
    柳卿笑了笑，看着满园跑的小孩子没有说话。柳泰在柳儿那么大的时候要矮些，因为挑食，加之体弱多病。时常偷偷藏些零食，包在衣服里送给她吃。
    “无妨，”柳卿说，“都过去了。”
    “姐姐心真宽。”
    不远处柳儿拿着树枝蹲在雪地上画着什么，画好了之后，飞也似的跑到了柳卿身边，拖着她的手让她去看。柳卿拗不过过去了，发现是一个“苏（蘇）”字。因为笔画太多，占了好大一片雪地。
    “苏？”
    “这个字是这么念的吗？”柳儿十分高兴，“娘亲只教我写，没有教我念。原来念‘苏’啊。”
    “丢脸！”沈云遥不知何时过来了，冷着脸呵斥他，“写那么难看，以后不准在大娘面前写了！”
    柳儿一脸迷茫：“可是娘——”
    “不准顶嘴！”
    柳儿低下头：“是。”
    “柳儿只是想让我高兴，你别骂他了。”柳卿摸了摸柳儿的头，“不要吓着他。”
    “姐姐——”
    柳卿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在说了。沈云遥欲言又止，最后忍了下去。柳卿把柳儿抱到膝上，帮他擦掉眼角挂着的泪，目光飘向雪地上的“苏”字，若有所思。
    这天傍晚，镇上传来苏卿遇刺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柳卿正在房中看书，刚好有些渴了，正伸手去端茶。绿儿从外边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刻跑来告诉了她。她告诉柳卿，当时苏卿坐车出门，没走多远就跳出来了十几个人，朝着苏卿坐的车一通乱枪。十几个人中大部分被当场击毙了，有一个在逃。听说现场全是血，不知道是苏卿的还是歹徒的。又说：不过苏卿送到医院去了，应该是没死。
    待她说完，才发现柳卿端茶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了，茶杯空空，滚烫的热茶淌了一地。
    绿儿大惊：“夫人！”
    “夫人！”家丁匆忙进来，“外边来了一大批军队，要进府搜查！”
    “我知道了。”柳卿回过神，说，“让他们进来。”又吩咐绿儿，“你去二夫人那里说一声，让她配合搜查。”
    绿儿连忙跑了下去。
    搜查持续了很久，柳府前前后后几乎被翻了个遍。结束搜查之后，军队并没有撤离，仍旧守在柳府外。柳管家对此十分忐忑，沈云遥倒是只是过来看了看，笑容意味深长，别的什么也没说。等他们都走了，已经是夜深。柳卿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拉开抽屉时发现里边多了一些东西。一把枪，两盒子弹，一封信。打开信之后是一句极短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我没事，不要出门。】
    柳卿折好信纸，放回抽屉中。而后重新翻出了白天看的书，就这么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外边传来歹徒被击毙的消息。守在柳府外的军队撤掉了一半，调回了督军府。又听说苏卿已经出院了，正在府里休养。陈督军今早刚回来，知道这件事勃然大怒，处决了手底下好几个人。
    “那么快就出院了，大概也伤得不重。”绿儿拿捏着说了一句，而后去看柳卿的脸色。苏柳二人的关系十分暧昧，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府中对此一直十分避讳，无论当着两个人中谁的面说到对方，都会再三斟酌，这种情况在苏卿离开后尤甚。
    柳卿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厨房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