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柳梢风

八十三
    柳儿肚皮吃得浑圆，很快犯了困。奶娘想把他抱回北院那边去睡，他嚷着不要，一直粘着柳卿不撒手。奶娘不知如何是好，柳卿告诉她不打紧，带他回了自己屋，抱他坐在膝上，给他讲书。没讲多久他就打起了瞌睡，打一会儿瞌睡醒一会儿，偶尔盯着面前的书看一阵。柳卿讲到春，他指着上边的“柳”字大声叫起来：“这个字我认识，读柳！”说完仰头去看柳卿，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自己对不对。
    柳卿笑着夸他：“柳儿真聪明，这是柳，柳树的柳，柳儿的柳。”
    小孩子被夸得来了精神，自己动手翻了一页，仔仔细细在书上找自己认得的字。找了一阵，指着上面的字：“海！”
    柳卿又点头。
    小手又开始乱翻，翻了一阵，激动得叫起来：“云！云！”
    柳卿摸摸他的头：“柳儿会认那么多字了。”
    “嗯！”柳儿顿时十分得意，“我还会写！都是娘亲教我的！”
    “那明天写给我看好不好？”柳卿哄着他，“现在天都黑了，柳儿该去睡觉了。”
    柳儿失望的低下头，扭捏了一阵，总算肯从她身上下来了。规规矩矩朝她作了个揖，奶娘上前来，牵着他要走。
    “先不急。”柳卿叫住她，“反正二夫人还没回来，先在我这边睡吧。等二夫人回来了，我再让人把他送过去。”
    柳儿闻言立刻挣开奶娘的手，飞快跑过来抱住她。柳卿已经发话了，奶娘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应了个好。绿儿把他抱到软榻上，柳卿坐到旁边哄他入眠。
    两个人做的事，柳管家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到此时眼睛已经发红，忍不住别开了脸。
    从前她的孩子早夭，一直将柳泰像亲生子般照顾。柳泰幼年时多么乖巧，柳卿又是多疼他，这些他都看得清楚。谁知道天降横祸，那个丧尽天良的凶手至今都还逍遥法外，毫无音讯。他实在想不通，自家夫人从来与人为善，到底造了什么孽要遭那样子的报应。
    要是二夫人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他忍不住想。
    哎哎哎。
    柳管家轻轻打了打自己的脸。
    真是越老越回去了，居然起这样的歹心。
    柳儿慢慢睡着了，柳卿帮他掖好被角，轻轻起身。
    初春的夜仍然冻得人手脚冰凉，店家坐在柜台后烤着火，偶尔抬头望楼上看。
    柳家三夫人住进来有一阵日子了，不过柳家人满世界找她那会儿，她倒是真的没来。苏卿付了一大笔钱叫他封口，只每天送些吃喝上去。他乐得轻松，反正也没有谁关心她的去留。不过刚才有个年轻女人上去了，模样几分眼熟，记不起来是谁。
    嘿，管那些闲事作甚。
    店家缩了缩肩膀，嘴里哼起曲儿。
    “一更更儿里呀月儿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女裙衩——”
    刚唱到“五更更儿”，楼上忽然响起一声枪响。店家吓得从凳子上跳下来往柜台下边缩，哆哆嗦嗦了一阵，陆续听到三两枪声。抖抖索索刚探出个头，听到枪声越来越近，隐约见到人跑了下来。
    妈妈哎！
    他使劲儿往柜台底下钻了钻，捞了凳子挡在面前。幸而那人没在店里逗留，径直跑到了外边街上。追下来的两个人脚步折转，似乎又上了楼。店家趴在地上，透过柜台和三合土之间的缝隙往外望，隐约瞧见有人倒在街上，血汩汩地往外淌。
    柳卿看了一阵书，远远就听见了有人在大呼小叫：“不好了不好了，长宁街那边出事了！”
    绿儿正在院子里打水，听到了急忙问她：“出什么事啦？”
    “哎呀，不清楚呐，只听说死了人。现在还在街上，那血哦——”
    “怪吓人。”绿儿缩了缩脖子，回头看到柳卿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总觉得她脸白煞白煞白，白得毫无血色。
    “备车。”
    “啊？”
    柳卿径直往外跑去。
    几个人愣在当场，好久才回过神来，急忙追出去：“夫人！”
    有一日，她问她：【我要是哪天死了，夫人可会为我哭上一哭？】
    她回答：【别胡说了。】
    旅社前已经围满了人，中途接上柳卿的车只得在外围停下。警察吹着口哨将人群敢开，给抬着担架来的医生腾出一条路。柳卿混在里边挤进去，远远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身上的旗袍已经被血染透，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
    柳卿站住了，一步都没有再往前。跟在后边的医生踩到了她的鞋，斜地里有人将她撞得往前趔趄。米白色的绣花鞋踩进血泊中，染上一层暗红。
    她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她，弯弯的眼睛里有晃晃荡荡的光：【有夫人这句话，已经够了。】
    医生拨开地上那人散在脸上的头发，人群里传来淡淡的惊呼，而后是一阵得意之声。
    “我就说了嘛，除了柳家那个三夫人，谁会穿那么少。哎哟你看那腿——”
    “不是说走了嘛，怎么会在这儿？”
    “做多了缺德事，总算遭报应了。”
    “哎，小声点小声点。”
    医生伸手试了试，招手让担架过去：“有呼吸有呼吸。”
    柳卿踩着满地的血走到她身边，跪下将她的头抬起抱在怀里，伸手捂住她背上的伤。有医生想叫住她，刚开口旁边的人就拦住了他：“这是柳夫人，你刚来不知道，别拦。”
    柳卿拿袖子帮她擦去脸上的血，然而好几处怎么擦都擦不掉。她越想擦越擦不掉，仿佛长在了那里。柳卿加重了力道，袖子在那张苍白毫无人气的脸上擦出一片红痕。
    几个人合力将苏卿抬到担架上，柳卿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医生无可奈何：“那您就一直帮忙按着吧，辛苦辛苦。”
    苏卿轻轻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从前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失了焦，雾蒙蒙一片。
    “夫人吗？”她问，眼睛仍然望着虚无的地方。
    柳卿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嗯。”
    苏卿笑了，气若游丝：“我觉得撑得有些累，不如你叫大夫不要救我了，让我就这么死了怎么样？”
    柳卿没有回答。
    “夫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小气，一点玩笑都开不得。”苏卿笑起来，“算了，反正我从来没有说通过你。哎，你手稍微松松，疼。”
    “我很喜欢你做的汤团，可惜以后都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