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柳梢风

八十二
    傍晚时候沈云瑶过来了，进了院子没走几步就没再动，远远朝柳卿的书房望了很久，才重新启步。进了屋柳卿正在看书，长发松散扎着，用一根银簪别住。
    “姐姐又在看书呐。”
    柳卿抬起头：“打发时间。柳儿睡了？”
    “睡了。春天到了困得早，天没黑透就睡着了。”沈云瑶到了交椅上坐下，看了旁边绿儿一眼。绿儿看懂了，乖乖退出屋外。
    “听说纺织厂的事情闹起来了，姐姐没事吧？”
    “没事，只是过去走了一遭而已，你不必担心。”
    “哦，那就好。”沈云瑶似乎宽心不少，恢复到喜悦的表情，“柳儿今天又会了不少字，都会写姐姐的名字了。”
    柳卿也笑了：“何必教他那么难写的字，你太急了。”
    沈云瑶笑着摆手：“为娘的么，总希望孩子聪明早慧，盼着他有出息。哎，我有时候在想，我自己没读过几本书，如果是姐姐带他，一定比我带着有出息。”
    “我只是读了几本闲书罢了。柳儿聪明，那也是随了你。你亲自教他，比谁都好。”
    “姐姐真会夸人。”沈云瑶笑得不好意思，“不过现在这世道，哪说得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有个不测，请姐姐一定帮我抚养他长大，千万不要让他饿了冻了，更莫要让歹人害了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你怎么会出事。”柳卿笑笑，“好了，我看你是春日多思，回去休息吧。”
    “哎。”沈云瑶笑着点了下头，“那我就先走了。姐姐也早点休息。”
    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折了回来：“对了，柳儿白天嚷着要吃汤团，闹得我也馋了。可惜我没那个手艺，不知道姐姐会不会？”
    “会倒是会——”只是家里吃汤团从来都是厨房师傅动手，沈云瑶这么问未免有些奇怪。
    “那敢情好。”沈云瑶看上去颇为高兴，“家里材料都齐备，明天就麻烦姐姐了。”
    柳卿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天未亮，糯米已匀浆，拿细纱袋子挂晾。晚些时候商会有人过来，请她再去主持大局。柳卿跟着过去了，到了那边仍然是昨日局面。休息了一日大约精神又足了，谩骂声比昨天还大了些。沈专员仍然在那里劝，见到她来霎时便笑了，引她到主位上坐下。
    “不要争吵，柳会长到了。”
    屋子里稍稍安静了些，沈专员十分殷勤：“柳夫人先喝口茶。”
    茶杯就在她面前，柳卿看了一眼，没有动，招呼众人：“都坐下来吧。”
    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落座，有人弯腰抹了抹被踩得一塌糊涂的凳子，陆陆续续坐下。
    “看来大家都还没商量出结果来，”视线在众人脸上略一扫过，“那边拖一天就要多付一天的工钱，这件事最好不要今天就商量出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来，大家以为如何？”
    最后站着的几个也都坐了下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都不表态。
    等了好久没人讲话，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你说得轻巧，我们投进去的钱你赔？”
    柳卿小声和秘书说了什么，秘书出去了一趟，很快拿着把算盘回来了。柳卿将算盘摆好，珠子都拨正，低头开始打。空气里只有算盘珠子相撞的噼啪声，以及柳卿不大不小的声音。
    “纺织厂集资二十万大洋，买地花了两万三千八百，付机器的定金五万六千二百，请老师傅五千三百，建厂房四万两千，现在还欠着工钱一万七千，目前结余五万五千七百。当初二十万里边你出资八千大洋，结余里边你可以分百分之四，合两千两百二十八。”柳卿抬头，“你如果要退，能退的钱就是这么多。”
    那人听得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八千变两千，你当我傻？”
    柳卿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投钱的时候大家都同意了。集资合同签了，钱也已经花出去了。白纸黑字写了风险共担，既然是共担，那结余下来的钱即便要撤，也要按成来撤。照理来讲，这钱都不能给你，所以付给你的钱我柳家填上。当然，你在纺织厂占的份额也会转移到我柳家名下。不过在座如果有人愿意帮忙填，我绝对不会去抢。”
    “你！”那人脸都气青了，“我八千的份子你两千想买过去？你算盘打得真是响！”
    “听刘掌柜的意思，你是觉得我柳家占了便宜了？”
    那人一愣，顿时哑口无言。
    “要是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时局如何，沈专员比你我清楚，大家不要随便议论国事。”
    沈专员坐正了，低头轻轻咳了两声。
    “定了？”那人几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你仗着自己是女人，不要以为我就不敢动你。八千现大洋不给，你纺织厂就休想建起来！
    “对！”陆续有人围过来，起初只是对着她骂，没骂几句就开始动手推攘。沈专员连忙叫来警卫员，等到拨开人群的时候柳卿头发已经被抓散，领口也开了。白皙的手臂上斑斑驳驳几道红痕，有血珠渗出来。即便如此，她此刻的表情也十分坦然。不惊不乱，伸手将领口掩上。
    “都给我住手！”沈专员大怒，“完全不讲道理，柳夫人对你们是客气，不要以为我不敢治你们！警察局牢房空得很，愿意进去就进去！”
    方才推攘的人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面色仍然愤愤。沈专员一把抓起旁边的风衣，告诉柳卿：“我送您回去。”
    柳卿略一欠身，十分客气：“不麻烦专员。”
    沈专员没有强求，吩咐司机送她回去。柳卿进到车里，抱着双臂慢慢靠到座椅上，偏了头看向窗外。
    入夜米浆才晾干，汤团做了一锅，白白糯糯。柳儿一直守在灶台前，不住问她：“好了没？好了没？”
    眼见得白嫩嫩的团子在锅里浮浮沉沉，最后终于浮稳了，柳卿才舀出一颗小的，拿筷子夹开，吹了吹。柳儿扶着她的手踮起脚尖跟着她一起吹，柳卿好笑，稍稍蹲下身：“小心烫。”
    沈云瑶盛了一碗，放进提篮里，低头叫柳儿：“你乖乖在这里吃汤团，娘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柳儿乖乖点头。
    沈云瑶又向柳卿：“姐姐，我就出去啦。”
    柳卿也没问她这么晚了出去是送给谁，点点头：“早去早回。”
    柳儿手上全是柴灰，柳卿那湿毛巾帮他擦干净，抱着他坐到膝上。
    “你也太馋了，初一就可以吃汤团，怎么偏偏今天要。”
    柳儿仰着脸看着她，一脸迷茫：“我没有呀。娘亲说要给我做汤团，柳儿一点都没有急。”
    柳卿稍愣，而后笑着同他道歉：“那是我错怪柳儿了。你还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帮你做。”
    小孩子的眼睛顿时放光了：“真的吗？”
    柳卿点头。
    “那我要虾饺！蟹黄包！”柳儿张开胳膊，比给她看，“我还要那种脆脆的、脆脆的、上面撒的有芝麻、有很多很多芝麻——”
    柳卿笑着拿出手绢，帮他把嘴角糖馅擦掉，柔声问他：“还有呢？”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