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殒

第69章


  秋宛瞳无言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低头等待晏方白又给她什么新的指示。
  
  但晏方白什么话也没有说。至少五分钟里,车里一片死寂。
  秋宛瞳静静数完时间,便倾侧身体,准备开门下车,那种意思就是:既然你不是找我有事,那我走了。
  
  就在这时,晏方白闷闷地开了口:“为什么要结婚?”
  仿佛是一簇原本微暗的火苗,一旦脱口而出接触空气,就立即猎猎燃烧了起来。下一句话,他的语气里已经怒火熊熊:“为什么一定要和他结婚?你们还嫌这个世界看不够你们的恩爱吗?你还嫌我不够知道你们俩有多投入吗!”
  
  秋宛瞳静静地听他说完。话音落下,似仍有余音回荡,而就是这依稀恍惚袅袅余音的错觉,使得车子里卷土重来的死寂越发深刻凌锐,恍若空谷。
  
  就在晏方白以为秋宛瞳再也不会开口说话、而打算再说些什么来逼她回答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是那种缓慢悠长的声音——
  “我怀孕了。”
  
  “什么!”晏方白全身一震,心脏的剧烈抖动昭然宣揭。
  
  “我怀孕了。”秋宛瞳仍是用刚才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她在晏方白面前,罕有如此的耐心,而这一转变,仿佛是在注解着她的这个回答——
  她已经不是那个冲动急躁的小女孩儿,她要当母亲了。
  
  晏方白猛地一下抱住了脑袋,狠狠地揪扯自己的头发。然后,他把手伸到后腰,突然拔出手枪,狠狠拍在仪表板上。
  “你……你一枪把我杀了吧!”
  
  从深深低埋的口里传出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漏脱的呜咽,听起来绝望到令人心悸。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然后突然转过来,抓住秋宛瞳的双肩,把她扳着转向自己。
  于是,秋宛瞳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俨然已是一头重伤的狮子。
  
  “宛瞳!你醒醒!你醒醒!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呢?这个孩子,你怎么能留下他!将来你怎么跟他说?你要不要告诉他,他的爸爸,就是被他的妈妈一手送进监狱、甚至……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一项任务结束之后,所有特工最大的心愿都是清清白白地脱身而出,你怎么还要给自己留下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烙印呢!”
  
  他的咆哮,把秋宛瞳满满蓄在眼里的泪水一颗一颗震落了下来。然而她再开口,却是一如方才的平缓沉和,甚至几乎可以说是,温婉安详的。
  “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吗?可这明明是我作下的孽,它怎么能成为我杀死自己孩子的理由?将来他长大了,以这个理由来杀死我倒还合情合理些。”
  
  她不闪不避地看着他,眼泪仍在一滴一滴地顺着面庞滑落下来:“清清白白地脱身?不,再也不可能了,从一开始,这个可能就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烙印早就在我心里了,一辈子也抹不掉,多一个又有什么好怕的?”
  
  多一个又有什么好怕的?不,它不但不可怕,甚至也许是可爱的。
  将来,在没有了凛隽铭的漫长无涯的下半生,这个孩子,就是他给她留下的唯一的印记与牵系,或许,也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理由。
羽翼化作婚纱
  凛隽铭为他和秋宛瞳的婚礼所选择的这座教堂,前临镜湖,幽僻静谧雅致超然;后傍月叟峰,取的是月下老人喜牵良缘之意。
  
  距婚礼尚有三日的这天,已经凄迷苍茫了那么那么长久、长久到几乎令人失落了温暖的记忆、开始以为这场寒冷是从时间的起点延伸而来的这个冬天,忽然开始融化。温度升到零度之上以后,雪意晕染开来,开始下雨。
  于是,积雪的表面化了一层,变成湿漉漉松散脆弱的冰,入夜的时候灯光一起,满世界亮晶晶滑溜溜的,像是铺了一地的奶豆腐。
  
  这样的天气,让秋宛瞳觉得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冬天,亲切而舒适,湿润的风拂在脸上,仿佛每个细胞都从北国隆冬的滞压下苏醒了过来。
  
  婚礼定在这天下午三点钟。
  
  一大早,伴娘就来了,秋宛瞳的伴娘,就是比她高两级的师姐鄢絮。
  选择伴娘是一件令秋宛瞳头疼的事情,一如伴郎之令凛隽铭伤脑筋。按照规矩,新郎倘若有兄弟,那么他的伴郎,通常第一优先的人选就是这位、或者某位兄弟。
  而凛隽辰……
  
  好在凛隽辰并没有让凛隽铭头痛多久。在知道他们俩将要结婚的第一时间,他就在电话那头静静地说:“哥,那你们的戒指买好了吗?你什么时候差人送过来,或者我过去取,都可以。”
  伴郎是戒指的保管人,将在婚礼之上,将这对象征着循环无尽的爱情和幸福、以及两个人从此环环紧扣牢不可分的指环,交到新人的手上。
  他的这句话,便是主动的应承。
  
  凛隽铭不知该当如何表达对这个弟弟的感激。这一生,无论作为兄长的他曾为弟弟做过什么,单是这一份情,他就已欠了他永不能还清的一笔债。
  
  而秋宛瞳,她在这座城市,除了同门之外,唯一的女朋友就是曾经的瞳若水,而如今就算她已然捐弃前嫌,也不可能邀请新郎的前未婚妻作为伴娘。
  同班同学,她心里有疙瘩。她们一直都以为她是抛弃了晏方白,即使面子上不说什么,也让她心里难受。
  
  其实对鄢絮,她也并非全无芥蒂。也许这只是一种成见,是一种对整个国关二系的芥蒂。
  可是,这种芥蒂应该是荒唐的吧?这项卧底任务是绝密,常常看见晏方白同她接触的教授以及同学们尚且不知情,更何况根本不同级的鄢絮?
  而且,假如连鄢絮也不可以,她就真的没有人选了,那么要她怎么对凛隽铭开口去说明和解释,她在这偌大一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之后,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充作伴娘的女朋友?
  
  而在另一方面,鄢絮也给她一种这样的感觉,觉得她是自己和凛隽铭的红娘。
  毕竟,当初,是鄢絮让她加入学生会的学术实践部的。
  而因为部里组织的十佳教师评选活动,她才被派出去拉赞助。
  又因为拉赞助,她遇到了凛隽铭,并且在第一时间,爱上他。
  
  所以,伴娘就由鄢絮来担任吧,她已是最好的人选。
  
  吃过早午餐之后,化妆师和服装师也都来了。她们先为秋宛瞳穿上婚纱,待裙裾垂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来,一面穿衣镜内外,两个茫然惶顾的美人。化妆师尚不及为她上妆,甚至不必定睛看她,卧室里的几个女人就已经迷慑在这铺泻了一室的融白清华里。
  
  这是凛隽铭请来丹宁士最著名的婚纱设计师为秋宛瞳量身设计的一款婚纱。水滑清亮的一袭雪色绸缎,波浪边踞的裹胸衬饰了她美丽的锁骨。裙式是改款的鱼尾,熨贴地裹出她纤盈的腰肢和圆润翘挺的臀部,然后一溜往下,在让人凭经验感到它将沿腿部的曲线渐渐收起之处,偏又顺着裙线本身的走向微微洒开,前摆刚好垂在鞋面上,后摆则大大方方地远远拖开去,仿佛不愿收束而就此亘永的隆重尾音。
  
  婚纱穿好后,她们扶着秋宛瞳在梳妆台前坐下。化妆师手脚麻利动作轻柔地用一柄发夹把她的额发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此时此刻,镜子里的她直发披肩,削肩白衣,宛然豆蔻初开的纯情小女生。
  就是这张素净的脸,慢慢地,一点点一层层,戴上新娘的艳妆,清纯的直发也被繁复地盘起,变成妇人的模样。
  
  这上妆的近一个小时,秋宛瞳竟觉得是看自己被压缩的年华疾驰着流过,没有任何语言能够代替这形象本身,对一个女孩到女人的成长作出更为生动准确的演绎。
  
  两点过一刻,白色饰金边、缀有玫瑰花环的加长婚车已然等在楼下,盛装的秋宛瞳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和鄢絮一起坐上了车子。
  
  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下尽了一世的雨雪,阳光变得如此地鲜艳而强烈,恍然超越了每个人的回忆,悠悠然只应来自梦中。
  或许是潮气仍在,空气并不如阳光那般清灵剔透,四下里仿佛有一些细小的微粒在轻轻浮动。
  
  秋宛瞳坐在后座上,木木痴痴地看阳光如何把这些浅淡得幻惑的雾气一层层离析溶解,有不知是冷气还是热气的微息袅袅升起,融在阳光里,把阳光也渲得扑朔迷离起来。
  
  她一时间只觉心念飘忽,亦真亦幻,仿佛自己安详得像一个幸福的老太太——幸福是幸福的,只是这种幸福,已经快要随生命走到尽头。
  一时又觉得这颗心忽而缩小,如同还在迷恋捉迷藏的孩子,蜷躲在某个童年的角落里,再不愿长大。而在那个仿佛永远温暖安全的角落当中,婚礼永远只是想象,只在未来,令她殷殷羡慕又暗暗自伤地觉得那必然绝美有如童话,遥远胜似星辰,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在这人世间存在着。
  
  幸福的老妪与幸福的孩童,一个是或许永不会来,一个是注定再回不去,却在此刻如此鲜明地同时交织在她的憧憬中,而眼下这个本应最为幸福的新娘,反而无法从心底醒来。
  
  也许人的一生当中,只能得到一枚小小的最甜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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