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荷姬

85 盼(6)


一时间,皇帝不承认静辕王已死的事成了宫中茶余饭后的热闹话题。大至妃嫔朝臣,小至宫女太监,无一不在讨论这件事。
    “……是不是也太狠了点儿?灭族呢!那得死多少人!”
    由远而近的声音让正在屋里摸索着打理竹兰的清彦停了手。他僵硬地坐在轮椅中,面对陌生人时惯有的、无法抑制的紧张迅速在身体里蔓延。
    清奕的寝宫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清奕怕他在生人面前不自在,很少让下人出现在他面前。可清奕刚才被一个随从请到前厅去了,说是有事,很快回来,留下清彦独自一人在偏厅里继续摆弄两人比赛种的竹兰。
    “可不是么……不过那又能怎么办?谁让人死在他们手里?”
    说话的是两个女人,声音不大,像是从院子里传过来的。话语间接伴随着扫帚滑过地面的‘沙沙’声,应该是两个宫娥在清扫院子。
    清彦稍稍放松。他感觉不到风,屋里的窗子应该是关着的,从外面并不能看见他。
    “别忘了,”第二个女人继续说。“静辕王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呐!光是充面子也不能轻饶了那些个蛮夷!
    他本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却在听到藏豫的封号时,禁不住地竖起耳朵。
    “嘘!小声点!你没听小李子说吗?现在谁要是敢说静辕王死了,那就是叛乱、要杀头的!”
    “那人都颠倒悬崖底下去了,还能活吗?皇上也真够自欺欺人的!哦,难道我们不说,静辕王就没死?那是说说就能算得吗?哪回出征不死几个人?你说皇上至于吗?”
    “唉,其实这两天宫里都在私底下传,说皇上因无法忍受丧弟之痛,已神志不清。要不然怎么能说出那么荒唐的话来?”
    另一个宫娥刚开口,突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巨响。两人一愣,齐齐向那扇关着的窗看去。
    清彦慌乱地将轮椅推离墙面。他无暇仔细探究刚才撞倒了什么东西,也无暇顾及撞得生疼的膝盖。他奋力而迫切地挥手摸索周围,企图辨认出一条道路。但屋里的格局他不熟悉,甚至连门的方向也不能确定。从刚才听到那句‘静辕王死了’之后就开始抽痛的心脏让他觉得胸口闷疼,仿佛有块巨石压在上面,喘不上气来。他胡乱拨动着轮椅的铜圈,额头上不断地下不知是恐惧还是劳累的冷汗,却依然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
    他要出去,他要找到那两个宫娥去问清楚!
    “七殿下!”闻声而来的一个小侍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以及面色惨白、正驱动着轮椅乱撞的清彦,不禁惊呼,赶紧跑过去拦住。“您怎么了呀,七殿下?”
    “刚才、刚才院子里……”突然被停下来,清彦顿时觉得头重脚轻。虽然看不见,但却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弄得他直想吐。他无力地瘫靠在轮椅中,断断续续地说:“我要见……刚才扫院子的宫娥……”
    “这……”小侍看他脸色隐约有些发青,顿时有点害怕。他那个冰山一样的主子平常对谁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唯独对眼前这个瞎眼的残废弟弟特别上心。要是这人出了什么差错,就算他有十个脑袋恐怕也顶不住。
    “怎么回事?”
    正当小侍为难地想要不要请主子过来看看,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清奕扫了一眼地上交杂着泥土的花盆碎片,以及嘴唇发青、脸色煞白的清彦,如墨般漆黑的眸子中已有怒意急骤。
    “皇兄!”听到熟悉的声音,清彦勉强坐直了些,抬起颤颤嗦嗦的手向前摸索着。
    一只温暖、略有些粗糙的手很快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清彦感到清奕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好像正与他平视。
    “怎么了?”
    清奕的声音永远那样低沉,有着一股奇特的定力,仿佛一潭幽静的湖水,深沉而傲然,永远不会被任何事所影响。这样泰山崩面都不会动摇的气势让清彦稍稍镇定。
    “刚才在院子里的……有两个侍女……扫地……我要见……她们。”
    清彦所有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他的胳膊上。清奕不动声色地摸上清彦的内腕,感觉到他紊乱不规的脉搏,眉头皱地更紧了。
    “待会儿再说。先躺下,你的脸色很差。”
    “不!”清彦急迫地叫道,但因为身体的不适,声音并不大。“我要问清楚……她们说……皇叔……去征战……说他坠崖身亡……”
    清彦的声音不自禁地颤栗着。清奕心下一沉。
    终究,还是瞒不住他。
    “皇兄,她们胡说,对不对?皇叔只是出去办事了,对不对?他没去征战,也没有坠崖,对不对?”清彦话说得很慢,很吃力,每句都必须缓口气,无助脆弱地让人心碎。
    清奕踌躇着,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该告诉他实话,还是编个理由继续骗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清彦羸弱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声音惶恐。
    “清彦……”
    清彦一震,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清奕的那声叹息包含了太多无奈与疼惜,其中意思已不言自明。
    “不、不会的!”清彦慢慢松开清奕的手,斜靠在轮椅的扶手上无力地嘶喊:“不会的!你们骗人!你们全都骗人!”
    清奕眉头紧攥,薄薄的双唇抿成一条钢硬的直线。
    清彦总是温婉的,无论何时都带着一抹羞涩的不知所措。现在这般歇斯底里,是他从未见过的。
    “清彦,听我说——”
    “不!我不要听!我、我不要、听!”清彦的喘息越发急促。他觉得胸口闷得像被掐住了脖子,每次吸气都仿佛正在窒息。“皇叔、不、不会——”
    话未完,清彦突然觉得一股气势汹涌的腥甜逼上喉咙,‘哇’的一声咳出一口血。
    粘稠的殷红喷洒在清奕的白色缎锦袖口上,看得他觉得全身冰凉。
    “立刻请莲太医过来!”他一面吩咐下人,一面起身绕到轮椅旁边,左手拦抱着清彦瘫软、马上就要摔下轮椅的身体,右手掌心贴在他的后背,运功渡入大量内力替他护住本就脆弱的心脉。
    依旧果断沉稳的声音,依旧敏捷、看不出丝毫慌乱的动作。直到莲太医赶来,从他手上接过早已昏厥的清彦,清奕才觉得眼前一暗,用力扶了一下墙材勉强稳住微晃的身体。
    “殿下!”旁边的小侍从没见过他身体不适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搀扶。
    清奕将那人的手挣开。他向来不喜欢别人碰他。
    “无碍。”
    只是内力流失过快而已。方才他一时慌乱,没留意到正在大量支出内力,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体几乎透支。
    莲太医慢条斯理地给清彦施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针,直到最后,才见清彦苍白的脸上恢复一丝血色。将银针仔仔细细地收好后,莲太医起身走到圆桌旁,提笔开方。
    “七殿下如何?”
    “心疾最忌讳情绪激动。”莲太医幽幽道。“不过多亏四殿下及时渡入内力替七殿下护住心脉,总算无性命之忧。但需要卧床静养一个月。”
    对那句有违君臣之礼的责备,清奕选择了忽略。他径直走到床前,认真俯视着还在昏睡的清彦。
    “他何时能醒?”
    “一到两个时辰。”话落,莲太医刚好也写完了药方,转身递给等在身后的宫娥。而后起身,对清奕道:“下官先行告退。七殿下醒来后,务必要让他保持心态平和,不可再激动。”
    “有劳莲太医。”
    “不敢。”
    莲太医走后,清奕便留在厢房,望着清彦瘦弱的身形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彦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乏力,软的像坠了铅一样。稍微一动,胸口就开始钝痛,随着心跳的节奏,如浪潮一般卷袭全身。他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伸手摸索,触到的是一床陌生的被褥,丝滑,且轻巧,完全不似清淑斋里专门为他缝制的那些厚实的棉被。
    就在他困惑之际,一个熟悉的、有些冷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他顿然想起了一切。
    “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清奕在床边坐下,刚毅的容颜因为担心,比平常多了一份柔和。
    清彦的眉头微皱,怔了半响也没回答。清奕怕他忍痛不说,刚要起身去传莲太医,才听见清彦细弱无力地唤:“……皇兄?”
    “嗯。”
    “你……一直都知道吗?我是说皇叔出征的事。”
    清奕怔住。清彦侧头朝着他的方向,双眼涣散无焦,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神情中有一丝隐约的企盼,让清奕莫名感到心中一窒。
    “是,我一直知道。”他说话时有些不确定,有些试探的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清彦一激动,再犯病。
    “那皇叔……”不管清彦怎么克制,嗓音依旧颤了一下。“……出事,你也是知道的?”
    “是。”
    清彦黯然,仿佛叹息般道:“什么都知道,却一直瞒着我。”
    看他颓然的表情,清奕完全想得到以他的自卑,心里会将这件事扭曲成什么样子。本来身体的残缺就已经让他无法得知周遭的许多事物。就算有人告知,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只能相信。这样被逼迫的、无奈的、没有选择的信任遭到背叛,而且是被与他亲近的人,那该是何等乏力的无所适从?
    清奕漠然,心仿佛被撕扯般地痛着。可他又不能解释。藏豫已经过世了,告诉清彦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就好比把责任都推卸到已故的人身上。这种事清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干得出。况且,这件事当初他也是赞同的,也要承担一份责任。
    于是,他只能说:“我以为,这件事你不知道更好些。”话一出口,清奕意识到这个理由如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欺瞒其实是为他着想。美其名曰。
    清彦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中没有了一贯的小心翼翼,多了一抹疏离。
    “清彦在这儿打扰许久,该告辞了。麻烦四皇兄通知子夜来接清彦回清淑斋。”
    清奕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下。
    清彦从来都是‘皇兄、皇兄’地叫他,仿佛众多皇子中,只有他被视作亲人。仅仅加了一个‘四’字,原先的亲近就完全消失了。
    他强行压下心中那股模模糊糊的失落,以他一贯的沉稳道:“不必麻烦了,我送你回去。”
    清彦别开脸,冷然道:“有劳四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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