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夜之间,查桑花儿开遍了辽阔无际的整座原野。那些粉□□紫的小小酒杯擎在一双双青绿的纤手之中,迎风招展,在空气里倾泻若有若无的氤氲酒香。
于是春到人间,于是鹰飞草长。
——随着春天一起到来的,还有旅行者、商人、新婚嫁娶的队伍、以及怀抱东耶琴的吟游歌手。
匈奴人的历史写在星空里,写在这些歌者的舌头之上。他们是娱乐大众的戏子,是围着火堆讲故事的贤人,是巫医、甚至是魔法师。
他们唱起关于战争的歌,关于那些拥有无上的勇气和力量,年纪轻轻就埋尸沙场的英雄们的故事;他们唱得儿郎们热血澎湃,右手紧紧握在腰间,把刀柄的花纹印进掌心里。
他们唱起关于爱情的歌,关于那些磐石般的男子和花朵一样柔软美丽的女儿,关于那些黄昏的草原上直直竖立的套马杆的秘密——所有人见了都会发出会心微笑,然后远远绕开;那是年轻的男女,在其下相爱的证据……
“……今夜的歌儿唱得真好啊,”匈奴左大将冒顿的独子、“白帐”的继承人、萨格鲁部的塔索哈尔洛揽着美貌女奴的腰肢嘬饮美酒,忽然将酒杯放下,连声赞叹。
的确唱得好。远道而来的年轻歌者有着鲜见的清醇嗓音,如同杯中微酸的佳醴;歌谣的内容也很是新鲜有趣:一位勇敢的塔索只身走进高耸入云的葱岭,在那里遇见了娜鲁夏化身的仙女。仙女问他,你在希望什么呢?你在追寻什么呢?是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是光辉显赫的声名?
“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的眼,这一切都比不上你的唇……只影入心魂,我自思量汝……”
歌谣里年轻的塔索回答:“我的心中有你,我只想着你。”
“……的确是首好歌,”端坐在哈尔洛塔索下首,一位戴面具的男子随声附和;不过今天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讨论无聊的歌谣的,“塔索,请您听我说……”
“咄!好一个烦人的家伙!”哈尔洛塔索满脸酒意,在身边尤物的惊叫声中,一把撕破她肩头汉丝织就的盛装,大大咧咧道,“你瞧瞧我的耶拉妲,这比羊奶还要白的细皮嫩肉,谷蠡的胖女儿比得了么?”
也不知是不是灯影的关系,从贵客的面具之下露出的那两只碧蓝眸子,骤然如同午夜的海水般浑浊阴沉:“塔索!塔格丽身份高贵,怎可和猪狗般的奴隶相提并论?”
“塔格丽?哈哈……你还不知道吗?这年头儿,连身份不明的汉女都能当塔格丽呢!”
戴面具的男子再也无法忍耐,猛地长身而起:“够了,哈尔洛塔索!我们都不用再闪烁其词了,我们都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左贤王承诺将耶玉塔格丽嫁给您,只要您帮助他赢得‘库里台’……”
“你已经见过了刘勃勃,是吧?”哈尔洛挥挥手,叫惊慌失措的爱妾退下去;他大马金刀盘膝坐着,仿佛不胜酒力,右肘靠在矮几上,懒懒支住额头。
“……是。”面具男子也发觉自己失了态,躬身行一礼,缓缓坐定。
“左大将、右大将……原来谷蠡有那么多女儿嫁不出去啊?”萨格鲁部的塔索笑道。
即使看不到面貌,也不难猜出此时说客的脸上定然精彩纷呈:“塔索,您误会了……”
哈尔洛一摆手:“我没有误会。你是左贤王的使者,就是我的客人,我请你吃鹿肉喝好酒,还专程找来了这么棒的歌手……你可别说我不懂待客之道。”
“这个自然,但……”
哈尔洛在醉眼惺忪中猛地瞪他一眼,使者忽然语塞。
“第一,虽然我父亲已经老得牙都快掉光了,但在他乘着火焰升天之前,我依然不是萨格鲁部的族长,我不可能代表‘白帐’在‘库里台’上发言。”
“可是左大将对塔索您言听计……”
“第二,我父亲的第七位妻子,就是刘勃勃的女儿;而我的三姐,也是刘勃勃的侧室——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但我们萨格鲁部和他们米亚哈部,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从来都是,永不改变……回去告诉谷蠡,如果他真的想‘得到’,就要懂得‘付出’;一个小丫头,就想换我萨格鲁两万战士的血?”
戴面具的使者心神一凛;分明是个出名的吊儿郎当的塔索,一脸沉溺酒色的样子,可是他这样吊儿郎当说着的时候,竟然……竟然……句句切中关要,让人答不出话来。
他忽然打从心眼儿里生出寒意,不自觉地屈膝跪倒:“我明白,哈尔洛塔索!但请相信左贤王的诚意。”
“我不相信什么‘诚意’,只相信‘利益’,就是这样……对待连长相都不敢给人看的家伙,我已经够客气了,不是么?要不要我挑个漂亮的女奴送到你帐子里啊?保证比耶玉那丑丫头漂亮得多。”
***
神秘的说客灰溜溜而去,萨格鲁的塔索依然盘膝而坐,手中握着那只青铜酒爵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帐篷中只剩下哈尔洛、角落那名弹奏东耶琴的歌手以及一位低低垂着头的女侍。
“……谷蠡真是蠢材,”他忽然开了口,仿佛自言自语,“他那丫头我见过,长得跟她老子一个样,实在是又笨又丑,像头母牛……难道他没听说过么?我的胃口很挑,我可是只喜欢‘绝色’的。”
说着,他伸手向那女侍招了招,唇边带笑:“喂,你过来。”
女侍闻言起身,施施然向前,走到案几边抬起脸来,竟是比水犹清比花犹艳,连那位“细皮嫩肉”的耶拉妲也不能及她万一。
“美人如玉啊!”哈尔洛不由抚掌,冒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汉话。随即刻意压低声音,对她邪邪地笑,“这样好不好?只要你肯离开那小子来陪我,无论是比黄金还要贵的丝绸,还是像是你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的宝石,我什么都可以找来送给你。”
美人儿也对他报以微笑,微笑着摇了摇头。
萨格鲁的塔索恼恨地抓了抓头发,提高嗓音:“喂,把这个女人送给我,我就在‘库里台’上帮你说话,如何?”
那弹奏东耶琴的歌者终于停止了拨弦的手指,他耸耸肩:“长安可不是能够送来送去的玩意儿,她可是在‘达挈’下头动刀子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豹子还要凶,你要小心她跳起来咬掉你的手。”
“嘿嘿,丢了一只两只手也没什么,他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是啊,”连长安笑意吟吟,提银壶替他斟满酒杯,“您不妨试试看?”
她这样大大方方一笑,倒叫哈尔洛有些不知所措。萨格鲁的塔索再次抓了抓头,一仰脖,把满杯马奶酒统统灌了进去,话语中那股轻浮的醉意荡然无存。
“……你带着你的宝贝只身前来,就不怕我真的扣了你们,押去谷蠡那里邀功?”
“押去换母牛么?”扎格尔放下东耶琴,哈哈大笑,“哈尔洛,你好歹是在金帐长大的,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远没那么傻。”
“是啊,我没那么傻……但你却一直这么傻。”萨格鲁的塔索猛地从腰间拔出弯刀,架在身边连长安的纤纤玉颈之上,“我早就不是金帐的‘质子’了,更不是你的兄弟,从来都不是!我只相信‘利益’!”
“碰巧,我也只相信‘利益’。”扎格尔不紧不慢回答。
即使霜刃及颈,生死一线,连长安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半分改变;她用半生不熟的胡语问道:“塔索,您方才的那杯酒……特别好喝吧?”
“你……”哈尔洛的手腕抖了抖,刹那间瞳孔大睁;他再不管连长安,转头对扎格尔咆哮,“你这混蛋小子,竟然给我下毒!”
扎格尔再次耸了耸肩:“你也说了,我和长安是只身而来的……我们又不像你那么傻。”
“你你你!”哈尔洛气得直跳脚,一甩手把弯刀远远丢到帐篷的角落里,“他们说你娶了个巫魔女,原来是真的!”
“是啊,”扎格尔点头,满脸正色,“她的确是个巫魔女,下迷药彻底锁住了我的心。”
***
“……是马蹄声,他们果然要走这条路!”哈尔洛塔索的帐篷之外里许远处,一位匈奴武士从地上一跃而起,半边脸颊贴满了草叶。
“总算逮到了!”七八个人影儿一齐骚动,胡语与汉话彼此交织,“注意,要留活口。”
黑暗里忽有谁冷哼一声,月影微斜,照着他满是疤痕狰狞无比的面孔;即使是他的同伴们,也有好几人忍不住侧过头去,不愿那鬼怪般的丑脸污染自己的眼光。
“目标可不止一人,先商量好,到时别乱了阵脚,放过漏网之鱼。”他说。
有人“呸”一声啐在脚边,口中嘟嘟囔囔:“一个奴隶神气什么!还妄想指手画脚?”
“……他说的对,照他说的做。”另一人沉静地开接口,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那个领头的交给我,你们负责缠住护送他的武士,有活口最好,要不然……阿哈犸,今夜月光很好,你用弓箭吧。”
丑脸男子微微点头,并不答话;只从身后箭袋抽出满把铁箭,一支支插在自己面前的泥地上。
暗夜里,蹄声已近。
左贤王谷蠡的使者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将会在返回瓦雷部的路上遭遇伏击;就像他们明明和阿衍的塔索近在咫尺,却全然无知无觉一个样。扎格尔率领的朝圣队伍正有条不紊地向金帐的位置移动,而塔索和塔格丽本人,却早带了不足十位从者,改装易服骑快马北上……他们到达左大将的地盘,见到萨格鲁部实际的领袖塔索哈尔洛,只比那戴面具的蓝眼神秘人堪堪早了一个时辰。
——生与死、主动与被动、猎人与猎物,从来都是差之毫厘。
“右贤王、左贤王……为了‘库里台’,果然人人都在显神通啊!”扮成吟游歌手的扎格尔怀抱东耶琴,转头望向随在身后的叶洲,闲闲道,“你说呢,叶校尉?”
叶洲对他不理不睬,只向连长安一稽首:“宗主保重;那几个人交给属下,可以放心。”
连长安还未答话,扎格尔已摸了摸鼻子,抢先笑道:“那就好。你们‘宗主’交给我,你也可以放心……”
——放心?我放心才有鬼!
叶洲强自压抑自己起伏的心绪,敌人已至近前。今夜的月光真的很好,一切清晰可辨:五位披锁甲的战士,正将一名身着宽大长袍的使者团团围在当中。乱草中忽然响起唿哨声,埋伏的众人一拥而上。马儿啡啡鸣叫,被砍断的前腿血花四溅,接二连三的摔倒……离得最远的那匹侥幸逃过了刀光的罗网,正要迈步狂奔,忽有厉风破空而来,马上骑者被一根铁箭生生穿透喉咙;还未倒栽下地,便已魂归九天。
不愧是阿衍部以及“白莲之子”的精锐,几乎是顷刻之间,战斗便告结束。叶洲一个起纵已来到当中的使者跟前,伸手制住他周身数处大穴——紧接着,不由低呼出声。
长袍下竟也是位穿锁甲的武士,青筋暴跳,虬髯如铁。
“不对!好像不是他!”有人惊叫。
“那家伙呢?往别的方向去了?还是根本还在营地里?”
众人正惊疑不定,早有人影儿从草丛中窜出,跃上唯一一匹依然完好无损的马——马蹄下正是那铁箭穿喉的死尸——勒紧缰绳,轻叱:“驾——”
“……阿哈犸!”
那丑陋、古怪、孤僻并且傲慢的奴隶竟然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便飞一般向营地的方向打马而去。
“看好他们!管住活口!”下个瞬间,叶洲也使动了轻身功夫;这句话落地之时,其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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