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两个究竟想怎么样?”哈尔洛终于按耐不住;他总觉得胃里隐隐烧灼,后颈漉漉都是汗水。
“不想怎么样。”扎格尔回答,“我和长安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想着唱几支歌,好混顿像样的晚饭吃。没料到遇见了多年前一起长大的好安达,自然要带长安来打声招呼了。”
“骗子!”哈尔洛塔索恨恨道,“你和汉人在一起太久了,竟变得跟他们一样口是心非!”
“这一次我说的可是真话;”扎格尔满脸促狭,“小时候也不知是谁,总是半夜跑去额伦娘的草窝里偷鸡子,明明吃得肚圆,第二天还装作没事人似的……”
“你……分明你也去了,你也偷吃了!”萨格鲁的塔索仿佛给烙铁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忽又颓然坐倒,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我的安达——阿衍是黄金血脉,是鹰王;而我们萨格鲁只是弃儿,是草原上的孤狼——我才没有兄弟!”
“不是的,哈尔洛;不是的……”扎格尔踱到他面前,盘膝坐在他身边,伸手用力拍着他的肩,“我们都是匈奴人,都是敕勒川之子,都是大阴山之子……我们都是一样的。”
哈尔洛满眼冒着火,死死盯住他不放:“这就是你的‘一样’?你和谷蠡根本就是一路货色,你们想要的都是我萨格鲁部的两万条命!只不过谷蠡拿出的诱饵是那头母牛,而你……就是你赤口白牙说的那些个破事?”
“可不是‘破事’,”阿衍的塔索笑道,“你、我……还有厄鲁,那段岁月可是我珍贵的宝贝。”
“……萨格鲁在我们匈奴语里,就是‘狼’的意思。四大‘白帐’之中,他们人口最少,牧场也最贫瘠,却个个都是铁血战士;也许他们才是草原上最为坚韧最为强悍的部族。”到来之前,扎格尔曾经这样告诉连长安。
“我记得赫雅朵阏氏教过,萨格鲁的族长左大将冒顿很老了,他的妻子和六个儿子都死于战火,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儿子哈尔洛还活着……”
“是,”扎格尔点头道,“哈尔洛•萨格鲁,‘白帐’的继承人,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安达……是我对不起他。”
——他们就是“这样的”兄弟。
哈尔洛•萨格鲁忽然抡起拳头,重重砸在扎格尔左肩上。阿衍的塔索疼得一个趔趄,却还不忘在心爱的姑娘勉强逞英雄。他一边大喊:“长安,你站远些,看我收拾他……”一边挥掌就打了回去。眨眼功夫,貂皮衣、粗布袍、地上铺就的毡毯、四壁挂着的帛画、还有那些矮几和酒器统统遭了殃,两个身份尊贵的年轻人竟然像两只好勇斗狠的野马驹般搅在一起,扭打、撕扯、角抵……拳头如雨点般落下,骂声好似夏夜滚过天边的连串怒雷……他们把一切能破坏的东西统统砸得稀烂,终于,两个人气喘吁吁、并排躺在“战果”之间,彼此的脸上都带着清晰可辨的血痕和淤青。
“……我赢了,这次是我赢了。”扎格尔•阿衍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兴奋地连声叫。
哈尔洛•萨格鲁伸出舌头舔了舔开裂的嘴角,怒道:“滚!”
连长安带着浅浅笑意注视这一切,她走到狼藉之中,拣出两只完好无损的青铜酒爵,用手中护着的银酒壶细心斟满。
“哈尔洛塔索,请用……扎格尔,累了吧?喝点东西润润喉咙。”她笑着,一一递过去。
萨格鲁的塔索哇哇怪叫:“巫魔女,你又想给我下毒?”
扎格尔则哈哈大笑;在笑声里,把满杯酒喝得一滴都不剩。
“……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毒死我也是没用的。我是塔索,我要保护我的部族,保护我们萨格鲁的男女老幼。在库里台上,我只会为了萨格鲁部的利益而开口。”
“很好,这样就够了。”扎格尔点头。
“你……”
“哈尔洛,我也是塔索,我也要保护我们阿衍部——但我不仅仅是个塔索,我还想成为单于,所以我一定要保护整个草原。”
扎格尔将双臂交叠,好整以暇地枕在后脑;双唇微微上挑,眼眸熠熠生辉。
***
望着他的笑容,扎格尔讲的那个“过去的故事”,在连长安的脑海中如流水般滑过——
“……你……对不起他?你对他做了什么,扎格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了。那时我还小,我的父王还活着,他是真正的单于,赫雅朵是他的大阏氏。四大白帐为了表示臣服,全都将子侄送来阿衍部做人质。萨格鲁部的‘质子’就是左大将侧室生的小儿子哈尔洛,他跟我年纪差不多,还有额伦娘的儿子厄鲁,我们三个玩得很好——也许只有我觉得很好,因为哈尔洛非常想家。”
“后来呢?左大将接他回去了?”
“不是的,是……是我偷偷放他回去了。因为他思念父母,背着人偷偷在哭,所以我就逞英雄,偷偷放他走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父王知道后大发雷霆,他以为这是萨格鲁部的阴谋,是左大将冒顿背叛了盟约,决意出兵讨伐。”
“可是不是你……”
“……是我,”扎格尔笑容苦涩,“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我从没见过父王那样生气。我太害怕了,所以……所以我根本没有说清楚……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连长安从未见过他这般痛苦模样,忍不住伸手握紧他的手。扎格尔温柔地回握,温柔地对她一笑,将那个充满悔恨的故事继续讲了下去:“总之我是个胆小鬼,只会躲在帐篷里瑟瑟发抖,看着父王点兵出征。又过了好几天,我实在忍不住,就鼓足勇气瞒着赫雅朵独自骑马去找父王。我骑了好几天的马,终于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了……只看见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父王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主张,不怪哈尔洛,也不怪冒顿伯伯。可是父王他……却让我这辈子也不要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别人,他说‘敢做不敢当’是最受人唾弃的,说我不配做个匈奴男儿——我是他的继承人,是阿衍的塔索,即使我没办法坚强,我也要保持坚强的外壳。”
“……后来父王的确是找了个理由退兵了,但冒顿伯伯领兵回去才知道,右大将刘勃勃趁机偷袭了萨格鲁部的背后,劫走了哈尔洛的母亲,还杀掉了他的好几个兄弟姐妹——从此萨格鲁部和米亚哈部就是不死不休的血仇,而这个仇里,也有我们阿衍的一部分……哈尔洛他,也许一直恨着我吧……他那么思念他的父母,可等他回到萨格鲁部,却得到了母亲在刘勃勃那里不甘受辱自尽的消息……”
“我现在还记得那一天父王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他指着满地的死尸和鲜血对我讲:‘扎格尔,看清楚了,我要你牢牢记住,这就是你的懦弱的代价;他们都是被你的懦弱害死的。一族的塔索要为他的族人而活,要为他的族人的生死荣辱负责。塔索绝对不能懦弱,要永远勇往直前!’这可能就是我对父王,最深的记忆了……”
“……也是……最后的记忆——他班师回来不久,就去世了……巫医说是长久征战太过疲劳,导致旧伤发作……那时候父王还不到四十岁啊……”
——故事结束的时候,扎格尔将头埋在连长安的颈项之间,声音有如叹息:“我讨厌想起这段往事。但……我要保护你,我要保护赫雅朵,保护阿衍部,保护父王留下的草原……所以我要……勇往直前。”
***
“哈尔洛,你想过吗?我们匈奴人为什么要互相争斗?”扎格尔问。
萨格鲁的塔索一愕,几乎是下意识回答:“因为……‘利益’啊。每个部族都想壮大自己,都想生活的更好。只要有贪欲,战争就不会停止,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是啊,因为‘利益’;”扎格尔颔首,“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其实是因为……因为我们的土地养不活我们的子民啊;我们没有足够的牧场,一个部族宽裕了,另一个部族必然就会缺少——为了活命,缺少的就会去抢。母羊没有草吃就没有奶水,然后刚生下来的小羊就会饿死。同样的,我们的女人不断地生孩子,却因为挨饿因为战乱因为疾病,十个里头只有两三个能平安长大……你们萨格鲁和米亚哈为什么会结怨?因为刘勃勃觊觎你们的草场,不是么?为了草场,为了水源,为了健康肥壮的种牛和种马……从阿提拉大单于的时代起,匈奴人就总是和匈奴人在打,流出的全都是大阴山的儿子的血——难道不是么?”
多年以后的第一次,哈尔洛塔索叫出了自己幼时玩伴的名字,而不再用“喂”来称呼他:“扎格尔,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所以抢夺与被抢夺、复仇与被复仇才是长生天的法则,才是所谓的‘古道’……”
“‘古道’已经死了,”扎格尔摇着头,表情严肃,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古道’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就是为了埋葬它,才出生的。”
“我们根本不需要王冠,只需要土地;或者说……需要能养活许多许多人的粮食——只有‘活下去’才是一切。恶魔雪山上的大巫姬曾经对我预言,让我跨过死去的巨龙的尸体去寻找我的‘命运’,你也看到了,我找到了长安;但……她不是我唯一的收获。我渐渐明白了长生天为什么让我去长城以南,为什么让我亲眼看见汉人的生活……粮食,那就是‘命运’啊,那就是答案……”
“你想去汉人的驻地劫粮?他们这些年都在各个关口重兵防守,远没有之前容易了……或者,你是想扩大榷场的生意?”
“是,又不是。互通有无自然是必须的;我想统一草原,我想整合土地,我们的西方有许多小国,我想把他们全都收服在麾下,如果可能,攻入中原当然最好……但……那些都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其实我在考虑……要自己种粮食。”
“你……你疯了啊,”哈尔洛的眼睛瞪得好比铜铃大,“马背上的男子汉,怎么可能跟长城南边的汉人一样做那种下贱活儿?这简直是妄想,是个大笑话,在‘库里台’上会有人同意才是奇怪!”
“赫雅朵和长安也这样说,不过她们的理由和你的可大不相同;草原的冬天很长、又很冷,她们不敢断定,中原的谷物在我们的地盘儿能不能长得一样好……不过汉人的书上说,西南方很远,有个叫吐蕃的地方就很冷,那里的人也放牧牛羊,还种奇怪的谷物吃;我很想试一试……”
哈尔洛猛地支起身子,厉声道:“汉人、汉人、汉人……扎格尔,你可以娶个汉女,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别忘了,你可是草原的塔索!即使……即使我支持你,谷蠡、且鞮侯和刘勃勃可不会听信你的异想天开。你是‘金帐’,我们是‘四白帐’,你的确有天然的优势;但你可别忘了,在‘库里台’,所有的部族无论大小,他们的族长都是平等的。到时候有人会喊你的名字,这点我毫不怀疑;可是给予你的呼声绝对无法和谷蠡或者且鞮侯相提并论!特别是谷蠡,刚才你也看到了,他野心很大,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买盟友的机会。”
阿衍的塔索依然好整以暇依然不知死活的笑:“是的,我明白。但是……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一定不可能呢?我会叫你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不是阿衍部的利益、萨格鲁部的利益或者瓦雷部和米亚哈部的利益,而是匈奴人的利益,是我们大家的利益。”
“扎格尔你……”
“青空照耀之下,都是长生天许给我们匈奴人的土地。哈尔洛,相信我,我会成为单于的。”
***
在匈奴人的传说里,吟游歌手们都是草原上的风;从这里到那里,漂泊不定,不肯停留……那位歌者大笑着去了,夜色之中遥遥传来他的歌声——那是一首汉人的歌,却被他用匈奴人的语言唱了出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鼻青脸肿、全身上下的衣裳全都破得一塌糊涂的萨格鲁的塔索呆愣许久,忽然冲到帐边,对着黑暗中喊道:“你可千万别死啊!我还想抢走你的雪莲花,还想收你当仆人,让你夜夜守在我们的帐篷外头弹琴听呢——”
“……好啊,你尽管试试看吧……我的……好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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