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乾坤

第87章


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如海棠花一般娇媚。
在她的脚下,匍匐着成百上千的男女,穿着曾经华丽但现在却残破的锦衣,双手反剪,被捆缚着跪在尘土中,哭喊着,哀号着,他们是北魏朝廷的官员和皇亲国戚,他们挣扎着仰头,不停唤她昔日的尊号:太后、陛下……
在她的面前,是一位身穿玄黑铠甲,跨坐在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上的将军,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桀骜而贪婪的眼神沿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唇……一寸一寸地探下去。
即便如此,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仿佛依然坐在永宁寺的佛像前诵经。
“人命之不息,过于山水,今日虽存而明日难知……”她又低低地念诵起来,这是《涅槃经》中她最喜欢的一段。
将军的眉头轻轻一皱,转而露出一抹狞笑:“太后,您可不该穿这样的衣服上路,来啊!为太后更衣。”
随着一声令下,周围的士兵就仿佛是地狱深处拥出的恶鬼修罗,伸出青筋毕现的手臂,疯狂地想要抓向她的脸和身体。
第194节:梦里不知身是客(17)
四周充斥着一股比血还要暴戾的气息。
“慢着!”她的声音不重不轻,但是那些士兵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一下。
“我自己来。”她一边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一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解下衣带,将外层青色的僧袍褪下来,扔到地上。接着便是里层的单衣、亵衣,直至雪白的胴体赤裸裸地曝露在夕阳的光影下。
刺眼的光线从她身后汹涌而来,逆光中,她全身都被镀上一层奇异的光辉。
这些出身卑贱的叛军何尝见过这样的景象,纷纷将猥琐的目光投向她的身子,贪婪地掠过每一寸雪肌。
连马背上一生阅美无数的将军也不禁收起狂傲的表情,陷入恍惚。
这可是大魏的太后,整个北朝最尊贵的女人!如今,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跪在四周的北魏官员,望着这幅情景,则止不住地号啕痛哭起来。
哭声使将军陡然回过神来,脸上流露出厌烦的神情,又是一声令下,一群刽子手手中的大刀,便齐齐对准亡国之臣的脖子用力挥下。凄厉的惨叫声中,黑头发的,白头发的,或大或小的脑袋纷纷滚落在地。
刹那间,上百具躯体颈血狂喷,滚热的鲜血在焦黄的沙土地上,缓缓地汇成一条磅礴的河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不过,这也只是刑场上的一小部分人而已,在那些身首异处的尸体身后,还有近千人在绝望地等待着。
她微微眯起眼睛,柳眉似皱非皱。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一声稚嫩的呼喊在刑场上响起。她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年方三岁的元钊,那个被她推上皇位仅仅当了几天皇帝的可怜孩子。
她张开双臂,一把将瑟瑟发抖的他搂进怀里。
“太皇太后,我怕!我不想被砍头。”孩子哭喊着说。
她轻轻抚着他的头:“皇上,不用怕,那些肮脏的屠刀绝对不可能侵犯圣威!”
温柔的声音就像早春的第一缕清风拂过耳畔。
小皇帝怔怔地抬起头。
在她身后,浊浪滔天的黄河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粼光,那种雄浑的气魄与从容的风度,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只有佛像才有的金光。
不知不觉地,他眼中的惊惧在一点点地消退。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抱着小皇帝,飞旋着转过身,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纵身扑入湍急的黄河里。
扑通——
波涛翻涌的水面骤然激起数丈的浪花,随后,破碎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人能够及时制止,只剩下身后一片持久不息的惊呼声,但是很快被汹涌的河水淹没。
那一刻,她的耳边响起咕咚咕咚的水声,感觉像是来到另一个奇异的世界,时间与空间同时消失,只剩下一层层白茫茫的水汽,飘荡在四周。
那一刻,她突然又看见了很多已经不在世间的容颜,有她最爱的儿子、她的丈夫、爱她的男人……
那一张张脸庞,清晰得令人难以想象,迷乱的时光开始倒转,突然间,她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风姿绰约的身影站在开满海棠花的小院前,攀着花枝,那样炫目地冲着她笑……
她这才知道,一个人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所能看见的,会是自己的一生。它们像掠过天边的飞鸟疾驰而过,转眼之间便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投奔来世的方向。
—全书完—
后记
《胭脂乾坤》是我创作的第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写的是北魏胡太后的故事。从第一次在《魏书》中看到关于这个女人的记述时,我就已经被她深深地吸引。
也许是自身女权主义情结的影响,我对历史上的强权女性有着格外的关注和兴趣。然而,和其他强权的女人不同,这位太后不仅强势,同时也是一个极度虔诚的佛教徒。如果稍稍了解佛教的人都知道,佛教提倡的是避世修行,脱离六道轮回,正如同一时期的达摩法师在南朝梁武帝的一场宫廷法会中所说的那样:心性即是佛性。心性之外没有实性。心性之外一切皆幻,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涅本身即是一种心灵状态,明见你自身的真实佛性,明见了你就是佛陀,你就不会犯下罪孽……
第195节:梦里不知身是客(18)
也就是说,善也好,恶也好,本质都是虚幻,都不是实性!人生一世,无论再大的权势,到最后都会归于尘土。从这点来说,帝王与平民,其实并无本质区别。
胡太后出生在一个有着浓厚佛教氛围的家族,她的姑姑是正式出家的比丘尼,她的父亲晚年甚至因为参加佛诞节,在佛像前站了整整一天因过度劳累致死。她又怎么可能对佛教的教义陌生呢?更何况,她当权之后,大肆兴建佛寺,积极弘法,都是她信佛的证明。
我好奇的地方就在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如何能够走进权力的旋涡,并从原本属于男人的朝廷中抢过政权,一步步成为北魏王朝最高的执政者。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矛盾,也正是因为这些矛盾,让我无比渴望地想要走近她,看一看这位历史上的奇女子心底真实的想法。
一直不喜欢史书里以教条似的文字,定义一个历史人物的本质。功与过,善与恶,真的是寥寥几句就可以说得清楚吗?更何况,被记录者还是一位女性。这样从男人所书写的历史中脱颖而出的女性,必定是辉煌的、闪光的!且不论她包养男宠,耗费国库大肆兴佛,历史上有几位帝王在执政时期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又有几位不是广修园林宫殿,寻欢取乐……偏是到了一个女人这里,就成了凶淫弄权,肆意挥霍!
也许错就错在,北魏在她手中遗失了政权,走向衰败和分裂,否则在她三朝之前的冯太后,身后的争议并不比她少,却成了谥号“文明”的一代贤后。但是她,千百年来却背负着胡“灵”太后的谥号,所谓“灵”的意思,大约是在位时任性胡为,不能见贤思齐,不能很好地管理国家,或是迷信鬼神而没有采取长治久安的措施等等,总之,历史上被谥为“灵”的统治者,没有一个是英明能干的,如晋灵公、汉灵帝……
可是,也不要忘了,正是这个女人,在后宫所有后妃都不敢生养的情况下(按照北魏惯例,为防妇人干政,立太子时必杀其母),大声喊出:“何缘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不育冢嫡也?”
尽管后世很多人评论,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也是野心勃勃的显露,可是一个真正的野心家能够做到连性命都不顾地去赌自己的未来吗?如果连性命都失去了,野心留着又有何用?更何况,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真的预知皇帝会在她诞下皇子后留存她的性命,废除北魏自开朝以来就一直延续的祖制吗?
帝王的薄幸与自私,即便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们,读起古籍,恐怕也是多有感慨的吧?!
除此之外,她“临朝听政”达十三年之久,“位总机要,手握王爵”,本身就不是一段轻松的历程。而且,在她当政很长一段时期内,一切政务都亲手批阅,也施行了不少仁政,而真正导致北魏衰败的,很大程度是由于正光四年(523年)爆发的北方边镇人民的反魏起义,史称“六镇之乱”,这场大乱在宣武帝,也就是她的丈夫在位期间就已经留下了隐患。
至于把亡国分裂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兴佛、包养男宠,是否也有失偏颇了一些?
说到男宠,也不能不提她写给情人杨白华的一首诗,这个男人据说是北魏有名的美男子,曾经与她有过一段情,后来却不堪于政治宫廷的压力,离开洛阳,叛逃到当时与北魏对峙的南朝。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飞,原衔杨花入窠里。
这首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常被作为北朝的代表作品加以介绍,暂时放下它的文艺价值和历史价值不说,至少在这首诗里,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脱去朝服,居于深宫中的女人落寞的心境。她的丈夫死了,最爱的情人也死于政治谋杀,唯一的儿子与她日渐疏离,对于一个女人而言,纵然她拥有着号令天下的权力,生命中还剩下什么呢?
那个时候的女性,本身可以选择的,已是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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