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城

第11章


没有白塔圣光就没有伊蓝森林,也没有阿迦城。”里拉说着,提到阿兰兹家族的时候,她的眼里充满了诚挚的敬意。
  云墒从浴池里一步一步走上来,长长的紫袍飘落在池水里,染湿了他也不在乎,“那么……白塔……有没有曾经崩塌过?要是阿迦城没有了白塔,会怎么样?”
  他以为不会听到什么线索,里拉的目光太虔诚,不可能会说出关于白塔不利的消息,但听到的内容让他颇为意外,她是个老实人。
  里拉说:“有。白塔在二十年前崩塌过一次,那时候是阿兰兹家族齐心协力重建了白塔,但整个家族除了娑之外都因为力量消耗太多而去世了。那是阿迦城最大的一次灾难,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都死云了。”
  “白塔崩塌以后,城邦会怎么样?”云墒并不掩饰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
  “白塔崩塌以后,森林燃起大火,天空开始下冰雹,包括元老会在内,所有人的巫术都失去了作用,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和土地遭遇干旱、洪水、虫害和火灾。”里拉眼眶都红了,“那是一段太可怕的日子。”
  “但——”云墒嘴角徽微勾起,“九州大地上,家园遭遇天灾人祸天经地义,如果这就叫灾难,那泰熙国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古以来就生活在灾难之中。”
  “在阿迦城里没有灾难,只要有城主在,我们就会健康平安,并且生活得非常快乐。”里拉说,“我们爱戴城主,他给予我们一切。”
  云墒长长地吐出口气,富裕快乐的阿迦城,一切的光环和荣耀只寄托在一个瘦弱的女人身上么?
  他们浑然不觉这种幸福的根基有多么虚无缥缈,距离残酷又是何等相近,要摧毁是何等的容易。他也不穿好衣服,瞟了浴池边一个年级很轻的女仆眼,那女仆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云墒已走到她面前,呲的一声撕开了她的衣襟,小女仆尖叫一声,吓得全身发抖,蜷缩在地。里拉大吃一惊,冲过来拦住云墒,“王爷!艾玛她有情人了,不可以……”
  云墒瞟了小小的艾玛一眼,他不记得和这个小女仆有什么太多的接触,但她的左边身体依稀也浮现了十三处细细的红点,她染病了……或许是在他刚到行馆的那天曾经为他更换衣服,要不然就是在出浴的时候曾经为他擦背。
  很年轻的小丫头,和零公主一样,什么也不懂,对未来充满憧憬。
  却就要死了。
  他突然有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甩下自己身上那件紫袍盖在艾玛身上,提起另一件衣裳披在肩头,就这么掉头而去。
  里拉和艾玛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云墒是什么意思。
  云墒去换了件衣裳,径直前往白塔。
  白塔外,零公主还在守护,神色却已憔悴了很多,娑在白塔里面已经两日两夜,零公主也在外面站了两日两夜。元老会派遣祭司来代替她,她却不肯回去,说娑不出来,她就不回家。
  云墒提着个竹篮子过来的,篮子里有三色糕点,有淡淡的玫瑰幽香。零公主远远地看他过来就笑了起来,向他招手,“姬九,过来过来,你来看圣光。”
  她指着白塔顶上那若有若无的白色光气,他不想说他见过,甚至接触过那圣光,嘴角微勾,眼里却一直不笑,“娑怎么样了?”
  零公主十旨指白塔的大门,“还在里面。”
  “她不用吃饭么?”云墒眼眸微转,零公主缩了缩脖子,她有点害怕云墒那眼神,“在白塔里面娑从来不吃饭。”
  云墒在白塔门口坐了下来,零公主跟着他坐下来,打开竹篮子,云墒将三种糕点一一摆在零公主面前,“吃吧。”
  她很开心,因为云墒为她送吃的来,拿起一块咬在嘴里,柔软甜蜜的口感让她整个人都欢欣了起来,“姬九,你真好。”
  他笑笑,看着她欢欣鼓舞地吃那些糕饼,那眼神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零公主吃了一半,连她都觉得云墒的眼神很奇怪,“喂!你心里不高兴吗?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摇摇头,突然道,“我问你一件事。”
  她继续啃着那些糕饼,瞪大眼睛,“什么事?”
  “地上有一窝蚂蚁,蚂蚁窝里有块你很喜欢的宝石,你决定了杀死蚂蚁然后拿到宝石,然后……”
  他淡淡呵出口气,“然后你对着蚂蚁窝下了很多毒药,却突然觉得蚂蚁其实很可冷,怎么办?”
  零公主皱着眉头,“我不喜欢宝石。”
  云墒道,“那就蘑菇吧,蚂蚁窝里有你喜欢的蘑菇。”
  她看了云墒一眼,“我会另外挖一个洞去拿蘑菇,我不会杀蚂蚁。”
  云墒笑笑,“要是你已经杀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杀蚂蚁?蚂蚁很小咬不到我,而且蘑菇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吃蚂蚁窝里的啊?”
  她困惑地看着云墒,“你讨厌蚂蚁是不是?”
  他哑然,随后笑了起来,“那要是你是蚂蚁呢?有人想要蚂蚁窝里的宝石,就下了毒药想毒死所有的蚂蚁,你会怎么样?”
  她这次不迟疑,说得很平静,“我会杀死那个人。”
  他道,“那个人……也许曾经是蚂蚁的朋友?”
  她看了他一眼,“我会杀死他,会下毒毒死朋友的人绝对不是朋友。”
  这句话犹如支利箭,刹那穿透了云墒的胸口,朋友?什么是朋友?他突然静了下来,一瞬间想到:原来这二十多年来,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他从未想过需要朋友。
  他没有真心,何来朋友?也许因为自知没有真心,所以也从未想过要交友。
  但身边天真的眼眸是何其地相信他,年纪小小的丫头崇拜着他信任着他,她对人总有一种顽强不屈的信任,从不怀疑会被背叛。她虽然什么也不懂,却远比他坚毅,远比他充满勇气,并且从不迷茫。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零公主动了动他,“你是来看我还是看娑的?”
  他笑了,一抬手搂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她又吓了一跳,却并不抗拒,乖乖地靠着他的肩,刚开始姿态很僵硬,但渐渐地在放松,慢慢地倦意涌了上来,她靠着云墒的肩沉沉睡去。
  云墒唇边的笑还在,如果零公主还能看得见,地会看见那笑意很空,云墒带来的糕点里有浅量的迷药,她却浑然不觉。
  怀里的小女子是柔软的、天真的、勇敢的……没什么不好,但他对于蚂蚁的同情和眷恋还没有大过于……对云项的那声承诺。
  云项要他出使阿迦城,要他客死异乡,最后背叛了他。
  但他无意背叛云项。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帝王霸业,云项付出了多少……甚至连亲生兄弟他都牺牲了不是么?
  他为云项做了不少事,但云项做得更多,也牺牲得更多,六哥绝非无泪无痛……,只是……他不能说。
  云项可以背叛他,他不能背叛云项。
  他可以死,云项不能。
  云墒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云项要泰熙的天下,他要做个明君。
  即使……这条明君的路是如此的阴毒与血腥……正因为这条路是如此的阴毒与血腥,所以他不能让云项失望,如果最后云项不能成为一个明君,那么这半途之上的欺骗、背叛与杀戮就当真失去意义,就只是欺骗、背叛与杀戮而已。
  那绝非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承担得起。
  所以——他做好了选择。
  零公主睡着了,他将她摆在白塔门口,做了一个浅寐的姿势,左右略看,阿迦城防卫不严,并无元老会的祭司一旁监守,只有几个盔甲沉重的士兵远远看着。于是在盔甲士兵视线移开的时候,他再次使用郁非瞬行术,悄然进了白塔。
  白塔内和之前一模一样,但那些明亮的光芒暗淡了很多,他潜入那开满白花的水池。水池里的白花开得很盛很盛,居然长到了池子外面来,泉水比之前汹涌了很多,沉重的水力撞击在池子里,溅起巨大的浪花,几乎看不到站在泉水中的人影。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娑身上的疫病应该已经开始发作,在这么大水力的撞击下她不痛吗?为了森林她消耗多少力量,她不累吗?喜欢睡觉和吃东西的人站在这里不吃不喝,她不觉得辛苦吗?他想要摇头,胸口有说不出的沉闷和窒息,娑依然会对他露出笑容,因为她不知道真相。
  这种胜利让他痛苦,他该是来毁灭白塔,却在自己也还没想明白之前抢人泉水,搂住了那个冷得发抖的身躯。
  怀里的人微微一颤,他在她耳边道,“别怕,我……会帮你的。”
  她应该从未发觉他那些语气之下所蕴含的意义,一颤之后便缓缓放松了。和零公主一样,她从未想过云墒会伤害她,云墒手指拈起了简单的攻击术,这方法虽然简单,却是来自本古老的书籍,就算是云项也未必认得,他已思虑过数遍,此时此刻,即便是杀了娑,以阿迦城的巫医之术也无法看出她死于泰熙国的神奇秘术,大有可能被认为是死于力量过度消耗。
  所以没有什么不可杀的。
  但手掌按在地身上,他却还是输入了太阳术那柔和的明光为她调理气血,娑的身体太过虚弱,他的明光在她体内流转之时全无抵抗,甚至能感觉到那十三个地方隐隐约约存在的异样。
  那是一种气血自这十三个地方开始溃散的感觉,气脉和血脉在这些地方都成了空,刚开始的空也许只有点,随着这些无气无血的地方逐渐扩大,血脉气脉断去,人必然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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