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衔歌

我自认也是一个打哈哈的好手，然而对着他这样一张春风含笑的脸却委实做不来不动声色。于是我选择低头保持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耳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今日喝过药了？”
  他不提便罢，一提起这事我脑子里被人点穴了一般，自动自发地回忆起了那碗泛着甘苦气息的汤药和绿莹的鲛珠璇玑的刺绣。他昨天同我闹别扭还收买了绿莹璇玑，今天还叫伴月送这么苦的药给我喝……这些事件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浮上了脑海，一时间新仇旧恨，我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半点笑意也无。我冷冷地将他望着，刻意不去理会他那张带着暖色的俊脸：“将军怎么问起本宫来了？不是跟本宫的婢女混得很熟了，这话将军该找她们问才是。”
  林朝歌面色不该，仍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我没什么表情地转开了视线，听他笑道：“这药是随玉熬的，味道是苦了些。”
  我最恨他这样不痛不痒地同我打太极，便“哼”了一声不再理他。他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往下说：“伴月还寻了好些话本送来，最近市面上有几本有趣的，她已经都给送来了。唔，知道你怕吃苦药，伴月还特地做了玫瑰蜜饯一起送来了。”
  我将脸转回去对着他，林朝歌嘴角的笑意似乎扩大了些，接着继续往下说：“璇玑说你上火了要好好休息，不能吃蜜饯更不能瞧话本，我便叫她将这些东西都收了。”
  奶奶的，不经意间又被他给耍了。
  我很有骨气地“哼”了一声，就要将脸转开。不想林朝歌突然出手扣住我下巴将我将转未转的脸硬掰了回来，我一句“放肆”含在嘴里正要出口，他手指一紧，我迫不得已被他撬开牙关，便有一颗冰凉的药丸落在了舌尖。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巴被他一合，那颗药丸便顺着喉管溜了下去。林朝歌适时地松了手。
  我双眼泛红，掐着脖子呛了个半死不活。
  待一阵胸闷气短过去，我已经彻底没了脾气，这大抵便是怒极的最高境界。我对着林朝歌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然没了起伏：“你给我吃的什么？”
  林朝歌道：“药丸。”
  我淡定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废话老娘又不是瞎子这还能不知道么，面上仍旧淡淡的，毕竟我好歹得知道他给我吃了什么，虽然相信他不会喂我吃什么毒药，但万一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终究不好。然而林朝歌摆明了不愿意配合，我担心他若是再这么顾左右而言他下去，我会忍无可忍做出些事后肯定会后悔的事。于是我低下头不去看他，尽量将语气放平，用一种不甚在乎的语调问道：“哦，是吗？什么药丸啊？”
  问完之后我将头低得更低了些，心里很有些忐忑。忐忑了半晌林朝歌还是固执地一声不吭，我便有些坐不住，忐忑也渐渐变成了焦躁，我努力控制着语气不要起伏太大，一边缓缓抬头道：“到底是……”
  “什么药……”对着空气吐完这几个字，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窗外依旧晚风习习，宫灯里的烛火被吹得微微摇摆。手心的鲛珠泛着莹润的光泽，我倚在床栏上对着妆台遥遥一望，铜镜清晰地映出了一张神色复杂的脸。寝殿里重新安静下来，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
  寝殿南面的窗子大开，晚风呼呼的灌进来，吹得窗棂咯吱作响。垂地的帘幕在风中翻飞，林朝歌已然不知去向。
  我望了望窗外，只有胸口隐隐作痛的感觉依旧真实。震惊的情绪瞬间将我击中，我只觉得原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一股脑儿的都泛了上来，腹中突然蹿上一股邪火，将我心肺烧得噼啪作响。我脑子一昏，便晕了过去。
  因这一晕不是普通的一晕，乃是在情绪大起大落之下被天才的林朝歌气晕的，所以晕得很是圆满。
  这一觉我直觉睡了很久，甚至梦见了久违的周公老头。
  周公老头仍旧是那副德行，我见着他的时候他正翘着胡子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这也算是久别重逢，因此我很高兴，走过去就推他：“喂喂。”
  周老头不满地睁眼，一见是我，撩起胡子便要跑路。我冷笑着揪住他滑溜的后领：“呀，真真是好久不见啊，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周老头花白的胡子因为他嘴角的抽搐而一颤一颤：“哈哈，公主这是哪里的话，且先放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周老头根本毫无信誉可言，我当然不放手：“你少跟我来这套。上回咱们下棋你输了我一子，你还记不记得?”
  周老头花白的胡子颤得更欢快了些，我觉得很解气，揪着他领子的手紧了紧。周老头仿佛很紧张他的宝贝衫子，抖着胡子道：“公主，你轻着点儿，老儿我就这一件衣裳了，你要是给扯坏了，可叫我老人家怎么好啊啊啊啊。”
  我撇撇嘴，松了手将他拽到我面前立着，改成揪他的胡子。他的表情更痛苦了些，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估摸着他是担心我将他那一身花里胡哨的云锦衫子扯坏，反正胡子还会再长，所以果断地决定牺牲胡子。
  这个小气吧啦的老头。我手下微微使了些劲：“哎哎。”
  周老头抹了把根本就不存在的冷汗，打哈哈道：“哎哟，都这么长时间了，小老头儿仿佛记不大清了。”
  我咬牙切齿道：“哼，当我小孩耍呢？你不是不记得了么？本公主记得就行了。”见他仿佛打算装傻到底的模样，我大怒,“信不信我将你这件云锦衫子扯个大洞出来？看你回家怎么跟老婆交代！”
  周老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小，此时瞪大了也仍旧是无济于事，我正准备嘲笑他两句，就见他像雷打的鸭子一般道：“你怎的知道我有老婆？”
  所幸说话还算顺溜，我想。然而片刻后我反应过来立刻也跟一只雷打的鸭子般道：“你，你有老婆？你怎么会有老婆？你怎么能有老婆的啊！”
  许是我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他，周老头抖了抖眉毛，显得不大高兴：“我怎么就不能有老婆？”
  我结巴道：“可是，可是，你，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我绞尽脑汁地想着他不能有老婆的理由，又被脑子里冒出来的荒唐念头给否定掉。我觉得额上的青筋又开始跳得欢快，周老头依旧是老大不高兴地将我望着，我抚了抚额，还真说不出为什么他不能有老婆的理由。
  周老头咳了两嗓子，含蓄道：“你怎的知道我有老婆，这事我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
  我憋了半晌，含恨道：“我猜的。”
  “……”
  看着周老头一脸无语的形容，本公主觉得脸上无光，只得速速转移话题：“啊，那原是你自家的事，跟本公主委实没什么相干的。”
  周老头想了想，觉得我说的很是。纵然心里觉得这么忽悠老人家太不厚道，然而我还是暗暗舒了口气。
  正舒着，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兴奋道：“啊哈哈，你不是输了我一子么？老规矩，你要替我办一桩事。”
  周老头隐忍道：“你都知道了我这么大的秘密，还要……”
  我摆手：“这是我瞎猜的，又不是你主动说给我听的，不算不算。”
  周老头大约没想到我还有撒泼皮的本事，一时面上的表情很是精彩。
  我趁热打铁：“不是什么难事。”
  周老头想了想，望着我警惕道：“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我控制着面部表情，尽量不要流露出阴谋的味道。在我矜持地暗示他进入林朝歌的梦境里捣乱一阵搅其个心神不宁不得安生那他输棋的事便算了了的想法后，周老头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满脸“这太缺德了”的不愿意。
  我在他开口挣扎前“嗤”了一声不屑道：“缺德事你也没少干，不差这一桩。”
  “……”
  “怎么样？”
  “……”
  “你若是不干本公主就将你身上这件云锦衫子扯得稀巴烂！”
  周老头一抖，我又威胁道：“还要把你有老婆的事说出去！”
  周老头泪流满面：“唔，我知道了……”
  第六十二章 台前
  难得看到周老头这么低眉顺眼的模样，即使清醒地知道是在做梦，我仍旧觉得心情大好。正大好间，不小心一个乐极生悲，周老头故技重施，在原地化做一团白烟不见了。心头那阵初时的震惊意思性地一过，我有些忿忿，便暗暗地在心里打了主意，此番若是周老头能够信守诺言将林朝歌在睡梦中搞得不安生不算，如若不然，我定要记恨他个长久。然而，就算周老头迫于我的威胁难得地信守了承诺，我又如何得知林朝歌是否得不到好眠?这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此番我一合计，便委实有些愁人。我粗粗设想了一下大概的场景：我问他：“昨天是不是梦见周公了？”
  他说：“嗯。”
  我说：“你是不是没睡好啊？”
  他说：“嗯。这不是明摆着么？”然后用鄙视眼神将我望上一望。
  然后我望一望他两眼下浓重的乌黑，继续说：“啊，他是不是在你梦里捣乱了？”
  他说：“嗯。”
  然后我正准备继续说的时候，他就该说：“你怎么知道的？”
  然后我就彻底地变成了无话可说。
  这真是一个让人不愉快的设想。
  所幸这种不愉快并没有持续很久，我皱着眉被一双柔柔的手摇醒时，天已经亮了。空气里有清甜的气息，将头一偏，很容易便瞧见床头多了一只细颈的素色花瓶，中间插着一束开得正好的桃花，粉色点点吐着香气，缀得人心情也明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