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疏花还寂寞

1 一之章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地平线上的晓色,拨弄着云间的颜料,烟岚,竹青,桃红……一抹抹犯冲的色素在眼底厮杀得异常热闹,衬着巷子里卖五香豆腐干的挑着担子悠悠的吆喝声:“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走得远了,那吆喝就成了“香——干,香——干。”把整段天光似乎都拉长了三分。
    公馆里的时日到底要比外头慢一节。七点的时候丫头老妈子才乱着开房门,打洗脸水,叠铺盖。八点钟才正式开了早餐。霜湄睡了这半日,此时方窸窸窣窣地从床上起来,下得楼去。楼下花厅里大奶奶,三奶奶,还有四小姐和七小姐这两个小姑子早醒了,正打完两圈的牌,听到楼上响声,这时都不由抬起头,认清了是什么人,三奶奶才笑着说:“哟,六姑奶奶醒了,原本还想□□喜来叫呢,只是瞧你睡得这么香,怕惹起当家人一头起床气。这还是大天白日的,要不要和我们打上几圈?”一壁说着,一壁把桌上的骨牌抹得“铿锵”直响,摆足了场面上的架子。中指上,那枚硕大的金刚钻找来晃去极是惹眼。
    霜湄向四下里一看,先就注意到了,当下不过暗暗冷笑,道:“我就不来掺一脚了,偏生起得晚,哪比得上三嫂抹惯了骰子,手气好得紧,金的银的全往指缝里塞,我若是在嫂子跟前班门弄斧,没的叫人笑掉牙齿。”
    三奶奶听出她是在抢白她指上的金刚钻,脸色旋即一变,待要反唇相讥,以教大奶奶接了过去,说:“一家子骨肉,谁会笑人家长短,再说,难道我们就是认真的?不过消磨消磨日子——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难得有空,还不过来坐坐。”向七小姐身上一溜,七小姐芑霰已站到了一边,叫了声:“六嫂。”
    霜湄推辞不得,被大奶奶强行按到座上打了两圈,结果已经输了几十块钱。三奶奶话语里不露机锋,笑道:“六妹不要让着我们哪,这样输着可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我知道咱们当家人手头大方,不在乎这些小钱,可叫旁人看见,倒像是我们欺负你似的。”
    霜湄轻轻咬了咬牙,过了一会儿,终于笑了,道:“我只说是手笨,上不得台面,三嫂今日难不成不放过我了不是?”三奶奶讪讪的,被霜湄这么一讲,倒自觉没意思,于是忙借着看牌打圆场。
    这时门帘一动。芑霰回头道:“是谁?”账房的马总管已经探头进来,见了屋内阵势,不由笑道:“六奶奶原在这儿,我们刚结了上月的账目呢,这里还要六奶奶示下。”
    霜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道:“早不回,迟不回,偏生挑在这时候回,也不见得我这里拖不开身,怎么这么没眼色。”
    马总管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霜湄不理会,照旧把手腕一拍,翻出个“四筒”,过了一会子却见他还站在那里,于是道:“你先去吧,我这就来。马总管,叫他们把这月的预支也一并开过来回我,眼见着近年关了,这大节下的年货也要多上上心,不要到时候要起来没有手忙脚乱的。”说的马总管连声诺诺,连大气也不敢透,先就退了出去。
    霜湄这才有些歉意地起身笑道:“真是对不住,看来我是没福气翻本了,今天又让你们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七丫头你坐,大嫂,三嫂,你们好好乐。”一面说,一面拢了拢衣袖。霜湄早晨素来穿得少,不过一件白地碎花短袄外套顶鸦青妆缎坎肩,她这么一动,袖子短了,便不禁露出一段凝白的雪腕来,隐隐现出一截掖在里头的虾须镯。她抚抚脑后横贯的银簪,又回身吩咐了一两句,这才闲闲地走出去。一阵风,无影无踪。
    三奶奶早就看不下去了,霜楣后脚跟才刚消失在门帘外,她便把那牌就往眼前一推,向着霜湄走出去的方向骂道:“搅家星的东西,做人也忒精刮了,给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你还真把自己做个什么人了不是!不过仗着读了几本书,越发蹬鼻子上脸,太太年纪大糊涂,我们可不糊涂,别指望着日后分家分到一文半钱!”
    骂得狠了,气犹未平,啜了口茶重重放回桌上。大奶奶见这话难听,当下便“哎哟”了一声,一双三角眼往四下瞧了瞧,低声凑上去往门边怒了努嘴笑道:“你也小点声,人家还没走远呢,让她听到不一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好歹这个家现在是她做主,人家屋檐下,做人需低头。等以后分了家,有的你找她翻账。”
    三奶奶最是烈火干柴的脾气,那经得住这三言两语的挑拨,一听这话早噼里啪啦炸开了:“分家?若是有指望呢,我到忍忍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姐姐你还别说,她现在是太太心坎上的人,这分家还连个影儿都没呢,她肯把钱拿出来——照样还不是我们吃亏!依我说我们都该趁早替自己打算打算,就是不为着自己,也得为孩子的将来考虑。你看,明成也大了,过不几年就得订下娶亲的银子,我们家小镜正等着留洋,留洋,这钱从哪儿开?如今趁早定下将来的基业,也算有个退步,四妹,你说是不是?”
    四小姐紫鸾坐在桌子一角,慢条斯理地玩弄着小指水葱样的指甲,方才大奶奶三奶奶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置喙的余地,这时被三奶奶一问,才淡淡地道:“七房的亲戚,就算分了家,到手头上的又能有几个钱?咱们家又不是金山银山,能养得起上下这几十口人。吃娘家老本,没得叫人讨厌。再说眼下能捱一日是一日,我看六妹持家有道,这分家嘛……还要再等个两三年才各有各的盼头。”
    三奶奶鼻孔吹气,冷哼一声说;“四妹妹说得轻巧,‘持家有道’,哼,还不全是从我们这儿勒克去的。我们这里省,那里省,回头全让她尝了甜头,长了志气,肥水落了外人田,自己成了哑巴,有冤无处诉!”
    芑霰笑道:“家里的确是紧了点,过年还有诺大一份出项,可不知怎么办。六嫂不过也为着一年来吃穿用度,攒着一分一厘,倒还不至于是中饱私囊的人。”
    三奶奶冷笑道:“七小姐年轻,自然被她蒙混过去。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有了权势不往自己腰包里塞油。你没看到她的神气,倒真以为自己有几份斤两了。单是刚才那副镯子,一看便是烧银子的料。我顶看不惯她那副轻狂样。她才不过进徐家几年?四年,一年就抓乖卖俏讨太太欢心做了当家的,如今连姐姐都让她三分,这算什么,论资历论辈分着当家人也轮不到她啊。说什么公侯门第的小姐,不过是落了架的凤凰,到底还不是看上徐家的门第,有什么了不起!”
    说着,不由向大奶奶瞟了一下。大奶奶是何等聪明的人,当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见众人都不吭声,就不温不火的发话道:“才说这个,怎么就把我编派上了。太太自有她的眼光,六妹妹虽年轻,见识却胜我十倍,让她当家是再合适不过了。”
    三奶奶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上一灰,心里究竟不甘心,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姐姐是和气人,不想和那起人计较。老娘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难道任由她分家的时候欺负咱们上头上脸?”
    大奶奶笑道:“你是糊涂了。这分家岂是她说了算的。太太就是再糊涂,这种事情断不会马虎。徐家这么多年的脸面可全在上头呢。妹妹放心,凭她怎么着也僭越不过咱们去。何况六爷去得早,她又没诞下个一男半嗣,一个女人家能撑多大场面。六房就是有田也是没人,倒头还不是要咱们拨人过去。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有你的。你倒先瞎操起心来。”
    她这么一说,三奶奶才高兴起来,笑道:“还是姐姐说得在理儿,可见我多心了。”这时方兴高采烈的理了理牌局,突然低头惊呼一声:“呀,你瞧我刚才只顾说事儿,连脑子也钝了,这会子牌全乱了套。”慌慌张张出了张“清一色”,大奶奶看在眼里只是笑,却不作声。花厅一时静下来,那一双双抹了蔻丹的手血滴滴的,衬着鲜绿的牌桌,只觉得两种颜色都极富刺激性地从桌面跳脱开去。楼上西洋自鸣钟响过10点,一记一记,仿佛那声响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霜湄其实并未走远,而是拐过小门上楼换了件衣服,刚才楼下众人的谈话她全听到了。三奶奶素来碎嘴子,她起先倒不以为意,只是听到后来大奶奶那句“六爷去得早”,及至分家那些零零碎碎的鬼话,不由就听得怔在了那儿。前尘中那些最不可让人触及的往事被不留情面地狠狠撕开,突然间仿佛活生生地有了疼痛的感觉,像是极小的时候那次骑马,误被自己的佩刀所伤,刀极锋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觉,待得缓慢的钝痛泛上来,才知却是痛不可抑,连呼吸都觉得锥心刺骨。两年前的那次事故,也算是因公殉职。六少爷死的时候,她也不过22岁。灵榇听到祖庙,循例开吊发丧。她那时倒没有哭,只是静默的看着,袖手旁观,仿佛躺在棺材里的不是自己的丈夫。倒是大奶奶和七小姐哭得声咽气堵。霜湄那时候纳闷素来与大奶奶不常来往,想不到她倒是个如此长情的人。现在想起来,就蓦然觉得可笑了。假凤泣虚凰,原来不过那么回事儿。
    徐公馆的日子静得波澜不兴。她名义上是当家人,其实在管的也只是账房每月的出入情况,其余的部分给底下人办差。过年过节,兹事体大,便向徐老太太报一回。得闲的时候,霜湄喜欢一个人在院子的亭子里烹茶赏景。烹茶那功夫,还是在她姑娘时学会的。未出阁的七小姐有时没事就来找她。两人年纪相差不大。霜湄因是寡居,平日无聊,因此倒也相交甚欢。不过那也就到这个层面而已。高兴的时候,霜湄喜欢把她那笼茶具一一摆在小石台上,让芑霰一个个认过来,比如这个钧窑五彩小盖钟,那个冰玉越瓷盏,却不是回回都是如此。有一次芑霰劝她趁年轻可以再嫁。霜湄微微一颤,没说什么,心想那八成是三奶奶要她来讲的,不由莞尔:“七小姐先别说我,自己的事儿倒要先考虑起来,难不成守在家过一辈子?”
    这句话仿佛是点醒了不少人。七小姐是进过学堂的新派人,本是想再等几年好好抓一抓,拣一拣,但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到了这年纪,各方都开始活络起来。最急的是四姨太,不知几次在徐老太太跟前旁敲侧击了。老太太一开始还只管打着哈哈,道:“七丫头还小,你做亲娘的何妨让她多留几年,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搁不住还是怎么着,火烧眉毛急着让她出去?”四姨太很不高兴,道:“还小呢,过完年都21了。”徐老太太照旧不理会,惹得四姨太急火攻心,一下就急出病来。徐老太太这下着了慌,于是总算答应过年时请世交的几位公子都到家里来吃饭。四姨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做了一件紫貂油皮的大衣,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务必把芑霰打扮得花团锦簇。
    霜湄是当家人,这时也少不得出钱出力,吩咐伙房要了上好的酒都搬出来。到了那一天,因赶上过年,徐家各处阁楼都挑起了一盏盏纸灯,染了大红的高丽纸,描上吉祥富贵的纹饰,牡丹,万年青……这样好的口彩。正屋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红黑二色,显得格外犯冲。过了晌午,客人们总算来齐了。齐家,靳家,颜家的公子都来赏光。末了,自然带上三家的女眷。徐老太太早就心中有了打算,让女眷们在西边开一桌,自家的媳妇一桌,独留小姐公子们一桌。她看中靳家的三公子,事先已特意照拂了靳家。三公子平素花名在外,成日斗鸡走马,担风袖月,只看重靳家那填山堆海的财产,因此需老太太才肯下了决心。此时也只等着好戏上场,坐山观虎斗,看两人如何应对。
    霜湄隔过桌远远在一边看着。靳家公子今日着的是长衫,一排清式蝴蝶扣子齐齐整整地扭着,虽不是正装,却也平添一份儒雅。她离得远,并没甚看清他的容色,只隐隐觉得那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目光炯炯,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清光,一闪,又暗了下去。她只觉得他的目光往自己这边仿佛无意的扫了一下,冷不防触到这波光粼粼的眼神,禁不住心头起了个突,撇过脸去。
    这一顿饭霜湄到底吃的不舒服,最爱东家长西家短的三少奶奶这会儿正拉着大奶奶尽嚼着舌根,眼睛却时不时往那边一桌荡过去。小姐们最是吵闹,叽叽喳喳兴冲冲地对比着头发的样式,或是讨论即将上映的新片,骨子里是暴发户家脱不掉的热闹,急吼吼要把底子往外翻似的。七小姐和靳三公子通共说过不到三句话。霜湄冷眼旁观,只见三公子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正一圈圈向小姐敬酒,时而横波一荡,流转出一片池水。芑霰夺不下他的酒杯,干脆跑到霜湄这一桌找三奶奶的儿子小镜玩解交绳。她辗转听到四姨太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亲娘,但恼归恼,还是勉勉强强应酬了下来。到了薄暮时分,媳妇们在院子中搭了个棚子作临时戏台听戏,小姐少爷吵嚷着要玩麻雀,芑霰这时终于委实坐不住了,下死劲要把霜湄拖下水。霜湄哪里肯依。芑霰道:“六嫂也不帮帮我么?”霜湄说:“我怎么帮得了你,横竖你娘看着,还让我没得去讨人厌?”一面说,一面径自去了。
    徐公馆前是个大花园,从阁楼望下去,可见园子里养莲的几口青花缸。花期早过,耷拉了几枚枯掉的莲蓬,偶有翠羽的鸟停歇。莲梗悠然一颤,仿佛涟漪,又仿佛古画里的景。入夜,那天光便如匀了墨一般凝在一起,颤巍巍的枝影在夜色中搅动着静谧,加上不远处折过来的几缕光,这场面恰如聊斋里的氛围,鬼幢幢地叫人生了寒意。
    霜湄一个人坐在秋千架子上,脚趾挑着一只粉色绣花软缎拖鞋,还是她娘亲手绣的,针脚绵密,色泽却因久经了年岁而黯淡了下去,一如她败落了的那个家,但照旧暖和。那边的院子里戏子咿咿呀呀吊着嗓子,她的鞋子也跟着晃啊晃,连着心神也跟着晃到不知多少年前去了。想当年她还经常躲在假山石湖后面玩捉迷藏,转过山石便是再熟悉不过的中式庭院。碧沉沉的井,深得如让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曾经。这假山石湖啊,假山石湖。霜湄喃喃念叨着,突然间好像觉得从对面山石处转过一个人影。
    她吓了一跳,拍了拍胸脯,暗觉自己神经过敏。还是心虚地问了一声:“什么人?”立时一个声音从树后面筛过来,答:“是我。”霜湄怔了怔,不待看清所系何人,那人已走到她前面,又向她问了一声好,不是别人,竟是三公子。霜湄哑然失笑:“原来是三公子,人吓人,吓死人,三公子不去席间坐着,跑出来做什么?”
    那靳三公子咕噜一转眼珠,并没马上接话,过了一会儿方挤眉弄眼道:“我瞧您离了席,还道出了什么难事,不想竟是这般狡猾,躲在这里一个人乐得清闲,陆小姐,不对,我该叫您六嫂才是。”霜湄道:“谁是你六嫂,我可不认得有你这么个弟弟。”靳三公子笑得涎皮赖脸:“六嫂这话说得不是,论辈分,我们到底是是世交,想来叫一声也不妨着礼节。论年纪,我可比您又大了几岁,可惜不知您的姓字,不好称呼。”
    霜湄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三公子外头的名声,她素来是知道的,这回终于亲自见识了,便得步步小心,时时留意,免得落了旁人闲话。霜湄在家虽与家人不甚合,但好就好在一个名声,此时孤男寡女,若叫人看见,必遭流弊。她于是正了正脸色,婷婷下了秋千,笼起袖子,把松绾的鬓发重新理了理,已经打算起身离开,不料那靳三公子却跟上来,说:“嫂子哪里去?”
    霜湄回身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三公子少在我这儿胡搅蛮缠,七小姐在那边,你冷落了正主儿,回头仔细那些人怎么罚你。”他嘻嘻笑道:“我知嫂子是知疼熟热的好心人,必不会让他们知道对不对?”一壁说着,一只手已经伸过来去拉霜湄雪白的臂膀。霜湄唯恐出了什么动静,明知他早抓住了她不敢声张的弱点,要她撇不清说不明,却偏偏没法子,不觉恨声咬了咬牙,道:“还不放手,拉拉扯扯做什么,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三公子却全没放手的样子,反而更加放肆,道:“嫂子好大脾气。”
    霜湄恨得咬牙切齿,大怒,扬手朝他的手打下,靳三公子“哎哟”一声,这才讪讪地缩回了手,目光却开始若有所思地游移在霜湄脸上,仿佛要寻出个究竟。霜湄踅过脸,这时突然听到外面朝传来一阵笑声,说:“你不用去找老三,他这会儿正乐呢,肯定又去哪里姘戏子去了,你一去,仔细坏了他的好事。”
    一语未了,又听另一个声音笑道:“七小姐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等他闹够了,自然出来,看怎么罚他……”霜湄不敢做声,偷偷从假山后探头出去,只见一干喝醉了酒的公子哥儿正勾肩搭背嬉笑怒骂,往这边张望了一阵又摇摇晃晃的去了。霜湄不由大窘,回过脸时正与靳三公子撞了个四目相对,刚才一番话显然二人都听到了。三公子到不介意,大大方方笑道:“你都听到了,这起人的嘴巴,不挨几个拳头就治不了皮痒。”
    霜湄眼神轻蔑,说:“可见你举止不端,落人口舌亦无可厚非。”三公子朗朗一笑,如皎皎明月。霜湄望向他,月亮这时才从云层里露出脸来,仿佛云轩信笺上落的一滴泪珠,她方看清靳三公子的长相,果然是两道浓浓的眉毛,斜飞入鬓,高高的额是靳家人典型的特征,微长的脸在月色中白得没一丝血色,反倒更显得几分孩子气。最漂亮的就是乌沉沉的那双大眼,暗憧憧的眼影,眼睑处落下一片浓密的睫毛的影子,遮住了,却唯独留了点瞳仁的亮度,是漫天清冽的星光。
    靳三公子此刻亦在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霜湄今天穿着件蟹壳青短袄,被这眼睛一看,只觉得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整个就要泼出来,连忙定了定神,道:“你怎么这样只管看着我?”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了,三公子果然立马顺竿往上爬,道:“我瞧着六嫂,觉得怪亲切,倒像是久别重逢一般。”霜湄睨了她一眼,道:“我不信你的鬼话,三公子见了每个女孩子都说是旧相识,可惜这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三公子懒懒道:“是么?”霜湄不搭理,他却开始自说自话:“的确,这方法不高明,瞒不过你这样的聪明人,更骗不过你这样的聪明人。”霜湄冷笑一声,三公子说:“我倒觉得,你不像徐家的人,不,应该说,不像上海人。”
    霜湄咦了一声,道:“徐家的人怎样,上海的人又怎样?”三公子顿了顿,“徐家的人……”他指了指不远处盈耳笙簧,“就是那种,上海人就是徐家人,徐家人也就是上海人。”霜湄啼笑皆非:“不懂。”三公子道:“我知道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往后我慢慢说给六嫂听。”霜湄道:“我不稀罕。”立起身向人丛里走去。
    这时候,月亮已经完全上来了,只见天上一轮圆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辉映,黄黄的,仿佛玉米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霜湄回头看到三公子跟在后面,就说:“这会子我没工夫和你歪缠了,你大可以去搅扰那些小姐,她们倒有和你闲谈赏月的雅兴。”三公子撇撇嘴:“是么?”
    霜湄挑眉:“你不信?”三公子道:“她们待见我,但我不待见她们。六嫂让我走开,我就走,但要答应明天和我一起吃饭。”霜湄愣了愣:“不行,越说越不成话了。”
    三公子还待要追问,这时却忽然看到对面七小姐正擎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地走过来,显然是有几分酒意了,忙住了嘴。芑霰也是一愣,眼波一转,再看到了霜湄,又是一怔,半晌才轻轻叫了句:“六嫂?”霜湄亦是不期然,仓促间遇上躲是来不及了,一时面色竟微微一变,道:“这么巧。”
    三公子在一旁咳嗽了一声,两人这才把目光齐刷刷移向他,他乜斜倦眼道:“七小姐,他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你这回尽可以把他们都叫来,说在这里找着了,六嫂留着作证,你可以拿头功。”他这么一浑,原来尴尬的气氛立时没了踪影,霜湄不由暗中感激地瞄了他一眼,却看到他也正偷偷地觑过来,笑容狡黠,叫人想到入了鸡圈的狐狸,脸上不知怎的,突然就热辣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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