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疏花还寂寞

11 尾声


这一气非同小可,到底没能经住,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徐家的人这时才慌慌张张地忙着发丧,戴孝,停灵,大奶奶没有出殡的经验,生怕出了差错恐人耻笑了去,急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终于在一日午后私下找上霜湄商议。事无巨细,最后都交由霜湄打点。
    徐家如今对这位名存实亡的当家人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新的兴趣,既敬佩又鄙夷。好在分了家,往后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人生,那时当真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何不在这最后几天斯斯文文地过自己的日子,偶然碰见了也不至于摆不下颜面。
    他们正式晚了舅公五老太爷分家。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五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翻了翻面前乱堆的帐簿和梅花签,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才把徐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同时手忙脚乱地读出重要田地房产的按年收入。
    霜湄略略扫了一圈,只见三奶奶把身子微微向前倾着,两手紧紧扣着肚子,仿佛怕听漏了话。大奶奶则是一脸肃然,霜湄留意到她今天化的妆容没有平日的精致,似乎早起时胡乱抹了两笔。大爷,三爷却是一贯地躲在门后抽水烟,可两双眼睛死死盯住了五老太爷翕动的嘴。七小姐神色仓惶,四姑爷挤在四小姐身后,只能露出半个脸,四小姐倒是没什么变化,同样的云淡风清,双臂抱住胸,一翘一翘只是晃着手指。
    长房的家私在徐老太太生前就立过遗愿,此时只拿了自己的那份走人,也没什么可抱怨,三爷公账上的欠款用部分遗产作了抵押,还净剩四万。徐家的宅邸算给了姨太太,五老太爷絮絮地分配着,霜湄突然站了起来,道:“五老太爷,你可算漏了一个人。”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五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六姑奶奶怎么讲?”霜湄冷笑道:“ 五老太爷这么说就太不公了。亲兄弟,明算账,难道要我这样吃亏不成?”
    五老太爷道:“我倒想替六姑奶奶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六房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却没有田地。我倒有心请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只怕你不要他!”霜湄看了三奶奶一眼,笑道:“我要那些地有什么用,我一个女人家,守着也是白守。只是前些年听说老太太在南京盘下一套房子,太爷不如就把房子算给我,我一撩袍子就可以走人。”
    五老太爷白了脸,看了看七小姐,霜湄冷笑道:“太爷是知道的,老太太早些年也说过,那套房子分给六房。太爷可别不认账,硬说我抢七丫头的东西。”五老太爷道:“老太太留下的那些首饰原是预备给六奶奶的。”
    霜湄道:“太爷怎么说起糊涂话了,南京的房产和长房的家私一样,是过了您的目的,您要翻脸不认人,我马上把马总管请出来。我不要那些首饰,那些首饰想来也可给七丫头备份齐全的嫁妆,何况姨太太已经有了房子,这会子再盘一套岂不多了?我不要首饰,只要房子。”
    五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六姑奶奶的意思是我分家不公?我把房子给你就是!”霜湄冷笑道:“还望太爷别失了公允的名声!”说着,胜利地笑,径自去了。
    霜湄还似当初嫁来时那样,一笼茶具,一笼书籍,一笼衣物,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好像是戏文里唱得这般了无牵挂。霜湄立在新房的庭院中,触目所及只是杜鹃初绽,满目春光拂晓。她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索掖在镯子里的洋绉手帕,那冷泪已经从眼角滑了下来,滚到腮边,渐渐干了。
    霜湄后来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微微晃动着藤屉椅默默回忆那段芜杂荒诞的岁月。想得最多的还是香港。他想到颜如或许已经又找了新的女孩子过他独有的放荡式人生,不由就低低地笑了出来。也许他曾经是真的爱她的,也许不是。香港的日子就像一场梦,越想越是梦。
    隔了几个月,春喜忽然找上她。霜湄很高兴,盛情款待。春喜说,当初是大奶奶和七小姐传了她和三公子的谣言,渐渐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老太太往靳家一打听,三公子果然也去了香港,自然信以为真。霜湄许久不说话,斟茶的手却在这时一抖,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很疼。
    她脸色如常,笑道:“春喜,你尝尝,这是新晒的碧螺春,用的可是去年梅花上的雪。”春喜推了推茶盏,只顾叫了声:“六少奶奶!”霜湄抬起眼皮,轻轻道:“是么?”春喜道:“六少奶奶就不计较,不生气?他们这样害你,你就枉担了这个名儿!”
    霜湄望了望她,春喜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生气时脸上不禁泛起红潮。霜湄看着有趣,不由笑道:“你也真是个血性肠子。”春喜道:“我和小双只是气不过,凭什么你要遭这份罪?”霜湄沉默了,眼神慢慢看向远方,那里一株木芙蓉正开得好,开得肆意张扬。
    她不由叹了口气,说:“我和三公子……那些谣言也并非空穴来风。想来是我命里没这个福分。”春喜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开口,道:“那你跟太太讲啊。”霜湄苦笑道:“老太太肯听我说么?”春喜道:“太太那么疼你,定会给你作主。”
    霜湄笑起来,道:“春喜,你年轻,到底看得太浅了。老太太不是疼我,而是疼这个家,疼自己。”春喜听不明白,霜湄道:“也罢了,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家亡人散各奔腾,你见过大哥大嫂么?”
    春喜缓缓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似乎下了狠心,才终于一字一顿地说:“六少奶奶,你知道不知道,三公子是来求过亲的。”霜湄瞬间变了脸色,失声道:“你说什么?”春喜狠狠吸了口气,才又说:“那天偶尔经过老太太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就站住了。不想竟是靳家的人抬了聘礼,不是下给七小姐,而是下给六少奶奶。”
    霜湄道:“这是多久的事儿?”春喜啜了口茶,道:“老太太走的前两天。七小姐当下就急坏了,立马和老太太,大奶奶,四姨太私下商量,向靳家讲条件,只要三公子娶了七小姐,不但生意上的问题解决,嫁妆也会丰厚很多。老太太去了封信,大概说的是六少奶奶因为上海的传言气坏了,断不承认与三公子有任何瓜葛。靳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暗中就允了下来。外头只说徐家与靳家联姻,七小姐名正言顺成了靳家三少奶奶。”
    霜湄面无表情,胸口猛然间受到重重一击。原来是这样。她曾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反抗过,她的牺牲换不回任何,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她抛下身份,抛下名誉,只为片刻的喘息与自由,却最终到底被命运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不能动弹半分。霜湄知道,自始至终七小姐是爱颜如的,她如今定如愿当上了靳家的三少奶奶,正是身价百倍风光正足的时候,但她心里一定也是恨毒了她。她无疑爱着颜如,这爱把她的心给腐蚀了。她爱他有多深,恨她也有多深。
    霜湄把指甲掐进手掌里,指甲白了,掌心却红了。
    她跌跌撞撞地倒茶,茶水洒了,湿了半边裙子,她仍忤在那儿,丝毫不觉。
    后来,她也渐渐不抱有幻想了。
    再后来,她终于听了小双的劝,再嫁了人。
    那个时候,南京正开仗。日本人呜呜的几颗流弹炸坍了半个火车站。霜湄是在逃往内地的途中认识了现在的夫家。夫家姓张,是个医生。他们等战事消停了才又回南京登了启事。张家家境殷实,结婚那日摆了几桌酒,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单穿着粉红色彩绣裙袄。霜湄怕了战事,刚一结婚,就举家搬到了香港。对于香港的印象,也只局限于那些醉醺醺的树林,在黄梅雨中,棕榈,芭蕉,淡巴菰,所有的印象都是单纯而可爱的。张医生在九龙开了家私人诊所,日子过得倒也有条不紊,次年春天,霜湄诞下一个女儿。
    张先生说:“你的名字里全是水,太清冷了。你精于茶道,不如咱们的女儿名字里就带个‘茗’字,叫清茗,怎么样?”霜湄含笑点头,清茗,清茗。
    有一天,她到洋料店打算给清茗扯件衣服,转过街拐角的时候,眼挫里看到一个人正靠着电话亭打电话。霜湄不禁有些怅惘,不过指顾间的晃神,那个人已经抬起头来,突然就在她身后唤了声:“霜湄!”她猛然间转过脸去,脑袋轰的一下大了。那个人立在街市的另一边,遥遥相望着,而他们之间,却是整条车水马龙的繁华。前尘往事轰然倒塌,那个记忆里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轮廓分明。所有悲欢离合,此时此刻竟都成了满眼烟云,他和她,隔了恍惚半生的距离,于万丈红尘中回眸一瞥,似路人一样不期而遇,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相视一笑,招招手,擦肩而过后在等待下一次相逢。
    这样的清宁和纯净想必也是很好的吧。霜湄突然就笑了起来,款款伸出手去,道:“咦,原来你也在这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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