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疏花还寂寞

10 终章


徐老太太一下子病倒了,上了年纪的人,本就体虚,这一气,怒火攻心,血不归经,眼见着病却一日沉似一日,渐渐的越来越懒,懒得走动,懒得吃东西,竟有下世的光景。家里人暗地里都派霜湄的不是。大奶奶着了慌,又不肯拉下脸请教霜湄,只有病急乱投医。
    中医请了一拨又一拨,日本大夫也请,西洋医生也请,银子哗哗地躺海水似的用,却不见丝毫起色。大夫都说老太太岁数到了,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平时也不注重保养,这火来的凶,怕是左右熬不过三春。徐家的少奶奶听了这话,顿时成了没脚蟹,一团乱。大奶奶管了这头,丢了那头,焦头烂额。
    三奶奶依着大奶奶耳根悄悄道:“老太太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老太太的衣服备好,让她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她,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得安生。我们也该趁早打算打算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大奶奶使劲眨眼睛。
    大奶奶愣了愣,神色肃然地看了看她,三奶奶点点头。于是叫来大爷,三爷,四小姐,四姑爷,七小姐和霜湄商议后事。大家计意已定,因为大少爷老太太是定不愿见的,就推三爷禀明老太太。谁料进了屋刚没说几句,就被徐老太太照脸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骂了出来。
    徐老太太道:“烂了舌的混帐东西,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是巴不得我早早死了自己好分家私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们谁也别想翻到天上去。你们素日里那些窝藏的发了霉的鬼点子,大量我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神耳意时时在这里。我若是死了,看你这样不长进的窝囊废物能争得过哪里去!”一面骂,一面喘。
    三爷被训得狗血淋头,吓矮了半截身子,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脸色惨白,再不敢进去。只听屋内一阵悉悉窣窣起身的声音,一个丫头走出来,报道:“老太太唤六奶奶进去。”
    屋外诸人互相对望一眼,都有些紧张,又有些疑惑。霜湄怔了一会,向那丫头扫了一眼,那丫头笑了笑,掀开帘子,说:“六少奶奶快进去吧。”
    房内一点晕黄的纱罩灯,徐老太太半靠在红木大床上,胡乱披了件亵衣,见霜湄来了,只是努了努嘴示意她坐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抚着中指上的祖母绿,道:“七丫头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看到底怎么办?”
    霜湄有些回不过味来,静默着,徐老太太面容冰冷,哼了哼,道:“你不用和我打哑子。不管信不信外头三公子和你的风传,徐家这回的脸面早就丢光了,单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和没出息的女儿,早叫人传了个遍。徐家不是傻子,你素来要强,断不肯咽了这口气,是不是?”
    霜湄仍旧沉默着,徐老太太喝了口茶,声气渐渐软了下来,叹道:“如今你的事靳家上下都知道了,你若关起门不理会,只会让拿起搬弄是非的小人吵得更凶。你和三公子是真是假我不知道,跟家里人闹得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可就算退一步,若真嫁到了靳家,靳家的人会怎么看——跟小姑子抢人,你一辈子可还要抬头做人!孩子,你最是个聪明爽快的,应该知道我要你干什么。”
    霜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太太您也疑心我,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徐老太太撑开眼皮,道:“我何尝不希望你是清白的,但上海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一来二去多小的事都可以砸出个响来。别说是我了,就是说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听,也不会有人信。”
    霜湄脸色青白,抿紧了嘴唇,身子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太太也明白我早没有路好走了。”徐老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倘或真想补救,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霜湄定定地看着徐老太太的眼睛,徐老太太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和一支自来水笔,递到霜湄面前,幽幽地说:“靳家这几日的货单减了不少,还不是因为陈家在租界里有了人抢了他们不少生意。老爷子干着急,本来只要我们出面,两家合伙也不犯难,只是现今撕破了脸,老爷子不肯放下身段求救罢了。你现在去一封信,答应帮他们的忙,只要他们联姻,咱们就算冰释前嫌,既往不咎。利人利己,一来撇清那些不干不净的讹传,从此你和三公子划清界线,二来算咱们吃了点口头上的亏,但多少年的交情到底是保下来了。肯不肯写,你自己看着办吧。”
    霜湄盯着那张纸,心头隐隐得不甘心,还是问了一句,道:“三公子什么人,一封信就可以拴得住他?”徐老太太冷笑道:“他敢不答应?他若不答应,我就白认得他这么多年了。三公子就算再怎么不依不挠,也拗不过他老子的倔脾气。胳膊扭不过大腿,他能怎么样?”
    霜湄脑袋里“轰”地一下,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狠狠用齿咬住唇,呆了半晌,一动不动。徐老太太瞥了她一眼,问:“你是怎么了?”霜湄不回答,眼眶微微发酸,却干涩得什么也没有。想颜如这样看似无拘无束的人,却到底敌不过尘世纷纷扰扰,她还有什么可妄想的。这利益,这恩仇,这父命,一重重从头顶压下来,压的活生生的人成了个书上影印的模版,还会笑,还会哭,可是已经死了。
    霜湄突然挺起胸膛,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着,久久不曾落下。一滴匀黑的墨汁从笔尖漏下来,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点,她想,这一笔落下,从此颜如的生命就结束了。
    霜湄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不能。她看透了多少人的死亡和喘息,又怎么能亲手扼杀一个鲜活的生命。她为了自己的名声而伤及无辜,这样的事,她做不到,更何况那个人,是靳颜如。
    霜湄把笔轻轻搁下,站了起来。徐老太太变了脸,一瞬不瞬地瞅着她,好像从没认识她一样。霜湄目光安详,平静地对视着,徐老太太重重问:“为什么?”霜湄淡淡道:“我不能写。”徐老太太大声说:“你不写,只说明证实了外面的流言!”
    霜湄脸色惨白,将心一横,干脆抬起头说:“太太又何曾信过我,”她突然想起颜如的话,一时间仿佛全明白了过来,竟不知心头是甜是苦,是哀是痛,千丝万绪,似乎油煎水煮,只是说:“不管旁人怎么看,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只为自己活一次。”
    徐老太太干枯的手狠命拧着床单,脸色铁青,鼻翼微微翕动着,那眼神好像冰棱将霜湄狠狠贯穿,看了一会儿,突然撑不住,一口血喷出来。霜湄慌忙上前搀扶,不料被徐老太太死命推开。
    徐老太太冷冷道:“算我错看了你!你想挥挥袖子走人留着我收拾这烂摊子是不是?丫头,我竟白疼了你一场,往日这般伶俐,怎么今日就糊涂得昧不过来呢。你以为三公子肯领你的情,肯和你真心过日子,别做梦了。人家连多少姑娘都看作脚底的泥,何况于你?趁早别自骗自,他可是处处算计着你呢,你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又素来清门净户的,他拿稳了你心里不会有别的想头,所以才一时心血来潮哄你玩玩。这其中的好处多着呢,他难道不明白自己手头缺钱,在家里没有婚姻自主,全仗着他老子接济,天生是指婚的材料?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巴巴地跑到香港找你,却连结婚的影儿都没有?他是图你的钱和名声往自己脸上贴金呢。你呀,枉我栽培了你这么多年,竟还是嫩得狠,人家对你好,心就软了。”
    这些话和霜湄的期望相差得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迭出十来仗远,有些眩晕,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徐老太太的声音仿佛磨砂的玻璃,朦胧的,沙哑的,叫人心下一片哀凉。她说:“孩子,长痛不如短痛,那个人你吃不起,你就是不为着自己,也得为了这个家,把这念头给我断了!”
    霜湄听到那最后几个字,突然醒悟过来,徐老太太无非想把这事烟消火灭才故意拿这番话堵她的嘴,颜如从来不曾骗她。颜如图她的钱,她才不相信呢。她不过是个两手空空的妇人,倘若只为了钱,齐家,颜家的姑娘不是更省力么。颜如在外的名声早已远近皆知,他要不要她,那名声再好一分,坏一分又何尝放在过心上。
    霜湄手中捏着白绢子,攥得久了,濡湿了手心。她看了看烛台上玉壶红泪,一跳一跳的烛光,突然笑了起来,说:“太太不必再多说什么,我早已经铁了心了。纵使他负我,我也断不会负他。”一面说,一面回头浅浅一笑,风致嫣然。
    徐老太太怔怔的,半晌不曾说话。霜湄步态轻盈地走出房间,拐过楼梯口的时候,听到徐老太太房间里一声轰然巨响,然后暴喝:“好,你走,做你的春秋大梦去,你当我这儿真短不了你么?我算是瞎了眼睛,你给我滚,立刻就滚!”霜湄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却听得里屋隐隐传来一阵挖心搜胆的咳嗽,倒不像是咳嗽,而是一阵翻肠搅胃的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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