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劫

下卷 第四十章 终局


贤帝十年隆冬平京
    这一年平京的雪来得格外的晚,直到这个时节才纷纷扬扬起来。但似乎也因为积攒了太久,反而来得格外的急,带着温度骤降。不过几日,平京城就进入了寒冬景象,各家各户的屋檐下也都结起了长短不一的冰柱子,人们张口寒暄两句也带着雾腾腾的白气。
    但是,即便天寒地冻,还是挡不住人们迎接新年的热情。平京东西两市都涌满了购买年货的人们,热闹非凡。相比之下,安稳处在平京中心的皇城,都似乎黯淡了一些。
    “来,按这个单子,把这些送去明贤殿。这些是要送到王爷府的……”
    朱色大堂之中,琴音正手持着一叠单子,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太监宫女整理着各式各样的绫罗锦缎,手炉褥垫。
    “在忙啊?”
    “嗯,”琴音应着声,转身冲身后的男子笑了笑:“宫里一到年节是最忙不过的了。”
    那男子上前几步,接过琴音手里的单子,依次看了看:“这其实已经很是省心了,若是以往,光是三宫六院的物需也不够你忙活的。”
    “……也是啊。”
    “来,我帮帮你吧,好歹我这个礼部侍郎也不能吃白饭,不是?”男子抽了几张单子,转身去清点其他物需。琴音打量着男子的背影,忽然瞧见了什么似的,别开了脸,噙着嘴角笑了。
    “琴音你才看见啊。”着鹅黄缎袍的韩烟雪从一侧走过来,贴着琴音的耳朵低声说道。
    琴音略略一惊,看到是韩烟雪方才站住,脸上立刻红得厉害。
    “你的针线我可是认识的,徐大人是专门穿来给你看的吧。”
    韩烟雪毫无调侃之意声音反而让琴音更加不好意思了,她有些窘迫地把手里的单子往韩烟雪手中一塞:“这里你看着好了,我去看看琪哥。”
    韩烟雪的眼底似乎浮出了丝笑意,推开了单子:“哥哥的话,我去看就好了。你还是在这里,嗯,在这里好了。”
    说着,就转身向殿外走去。琴音闹了个满脸通红,只好低头装作在看手里的清单。
    “真好啊。”
    韩烟雪回身从随侍宫女手里接过风毛外袍披好,不由又向殿内望了望,轻声一叹。
    “什么真好啊?”
    “哦,哥哥,”韩烟雪走到来人跟前:“可说真巧,正打算去看你呢。”
    “是吗?我是过来看看,怕琴音忙不过来,出什么纰漏。”
    “有礼部的徐大人帮忙,错不了的,我们四处走走好了。”
    “哦,”韩琪挑了挑眉:“那个刚晋升的侍郎徐谭吗?”
    “正是。”
    “那倒真是好啊。”韩琪眯眼笑起来,细细的皱纹在眼角涌出。韩烟雪看见,不由用手去抹了抹,轻声道:“哥哥,你都有皱纹了。”
    “老了啊,”韩琪仰头望着廊檐外飞雪漫天:“已经十年了。”
    “是啊,已经十年了。”韩烟雪跟着走过去,微微将头靠在韩琪的肩上,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向外望去。红墙绿瓦间,白雪愈发轻盈剔透,悠悠扬扬地跟着风打着转儿。韩烟雪手一抬,就有细细的雪花落在掌心,融成滴凉沁沁的水渍。
    “有时候,还是会梦到晋儿。”
    韩琪伸手拦住妹妹的肩头:“是吗?梦到什么呢?”
    “醒了,也就记不得了,不过他总归是笑着的,好像就是站在这蒙蒙雪帐后笑着……”韩烟雪低头轻咳了两声,转向韩琪:“哥哥不曾梦见过他吗?”
    “人老了,梦似乎反而少了,大约有梦到吧…..”说着,韩琪拍了拍韩烟雪:“跟你说话都忘了,陛下今日设宴青莲阁,大家都要去的。”
    “算下来,也确实是这个时日了。这孩子,真的一天都等不得吗?”
    “如果近在咫尺,真的是多等一刻钟都是煎熬。”韩琪笑了笑“很快这座皇城又要只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唉,小时候就跟哥哥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们。”
    韩琪目光远远地落在不远处一座殿堂的熠熠的金顶上,边看着边摇了摇头:“不对,其实他们一直都在,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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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莲轩深夜
    时值隆冬,绕着青莲轩的一圈水塘中植下的莲花早就只剩下个把枯枝子了。但是,没有任何人下令拾掇,也就那么留着了,跟着呼啸的寒风瑟瑟抖着。映衬着青莲轩的雕梁画栋,曳地幔帐,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凄凉。
    摆在青莲轩的晚宴刚刚才结束,一群收拾残碟的宫人跟在几个掌灯的宫女身后,进了轩阁中。瞧着周遭残败的景象,尤其是当空寒月一照,早早都换了冬服的静澜还是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进了轩阁之中,厚厚的织缎一方下,静澜这才感到暖意。她搓了搓手,正要收拾各个桌案上的碗碟,忽然就被年长一些的宫人推了一把,跪在了地上,耳边是人急声低语:“是圣上,快行礼!”
    静澜一慌,连忙把额头贴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一般设宴,都是圣上先行离席,而后是大臣,接着执掌御膳房的宫人才会唤她们这些粗使的来收拾。往日见到个站殿的将军,静澜都要哆嗦半天,更何况是天子!
    “不必行礼了,你们安心打扫好了,我只是想在这里多坐坐罢了。”
    响起的是男子清朗的声音。静澜倒是诧异了一下,她总觉得圣上应该是象那些画像里的玉皇大帝一样的人,都是胡子银白,不苟言笑的样子。不想听声音到象是个格外温和的青年男子。
    “陛下既然这么说,你们就收拾好了。”
    发话的女子,静澜曾远远看见过,一些位阶高的宫人会叫她琴姑姑。静澜大着胆子慢慢抬起了点头,眼睛刚向上一瞧,就对上了那个琴姑姑的目光,静澜脸一白,吓得掌心汗都出来了。但那琴姑姑到没什么恼怒的神色,反而是冲她笑了笑:“你们不必慌张,这个圣上不吃人的,安心打扫好了。”
    静澜顿时觉得自己应该是耳朵坏掉了,这天底下还有敢拿天子开玩笑的人?琴姑姑是不要命了吗?
    “琴音姐,我一朝还是这天子,不给我留点面子?”
    殿堂中响起的是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入到耳中,静澜觉得手心都有点发烫了。那人笑的声音很温厚,不像九五之尊,反倒像自家哥哥同自己嬉笑时的声音。这么想着,静澜不由地抬起了头。
    在龙椅之上,端坐着黄袍加身的男子,纵然眉宇间盘旋着威严的龙气,仍不掩那眼中几乎要溢出的笑意。静澜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几乎就要陷入那双眼睛中了。那不是如日般刺目的光芒,而是极浓的夜色,黑暗却温暖,仿佛在最深的地方正孕育着最最明媚的春光。
    “你人都不肯留下,我干什么留你面子?”
    男子摇了摇头,漆黑的发丝顺着金冠落下来几丝:“你啊,酒一吃多了,就永远是口无遮拦。”
    “唉,就要见不到了,多吃几口酒不好吗?”
    见不到?静澜有些不解,但是又不敢再看,起身跟着其他人开始收拾。
    “哈,这自然是没错的。”
    “就是嘛,这一别,我可少了喝酒聊天的搭子了。”
    韩易之抿嘴一笑:“是啊,那不如今天,我们就不醉不归吧!”
    “好啊!”琴音说着站起身,大声击掌道:“来人啊,多烫几壶酒,再把陛下的外袍取来。陛下同我要在轩廊上,饮酒赏月!”
    “那,琴姑姑,这里……”
    “这里你们径自收拾好了。”韩易之接下话来:“我们在轩廊上,不妨事。”
    “啊,是。”
    管事的宫人连忙退下就准备。琴音替韩易之披好外袍,两人就顶着阵阵寒意走到了幔帐外。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收拾着残羹冷炙的静澜竟莫名地有些失落。她有意地选择靠近轩廊的地方收拾,但因为曳地的幔帐,也听不太清外面的响动。
    “好了,这里差不多了,你们就退下吧。”
    管事的宫人发话了,静澜等恭敬地行礼,拎着装盘碟的篮子慢慢退出青莲轩。静澜磨磨蹭蹭地故意走在最后,就在要踏上另一侧长廊的时候,她悄悄地回身冲青莲轩外的临水轩廊上看去。
    那一幕,她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在忘记。深沉夜色下,那着明黄长袍的男子正一手举着白玉杯盏,一面冲着无数残荷绽颜而笑,眼眸里融满了月色盈盈。
    那一刻,似乎所有的枯荷都恢复了往日容姿,在那男子的注视中,开成了无数青色的莲花。
    贤帝十年,深冬,贤帝设宴于青莲轩。宴散后,贤帝仍游兴正浓,遣散宫人,兀自于轩廊饮酒,不甚跌入池中,受寒过重,当晚不治,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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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芩州城
    一早,待城门刚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就悄悄地驶入了还在安睡的芩州城。车轮压着皑皑白雪,一路悄声疾行,终于在城南程府外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一个裹着灰鼠大毫的削瘦身影从车上下来。程府外早有家丁守候,一见来人连忙转身开了大门。
    那人踏入府邸,步子一刻也不停,飞快地闯过大堂,长廊,花园,池塘,终于在一处朱色的门外收住了步子。那人将有些冻得发红的手贴在门环上,顿了顿,接着一使劲推开了门。
    哎呦!
    正在此时,里面竟冷不丁有人喊了一声。来人一慌,连忙探身进来,竟看到一个还穿着薄薄内衫的人摔在雪地上。想必是两人都要开门,那人正好被门一挡,摔在了地上。
    那人抬着头,怔怔地看着来人。两个都冻僵了似地互相看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摔在雪地上的人猛得打了个喷嚏,两人惊醒过来。
    “笨蛋,推门不能吱一声啊?”那人瞪着一双栗红色的眼睛冷声道。
    来人笑了,解开身上的大毫,上前将那人一裹,接着死死地搂进了怀里:“会的,以后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笨蛋。”那人轻轻骂着,将头贴上了来人的脖颈:“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对,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外面,旭日已然东升,芩州城熙熙攘攘起来,虽然是国丧,但是仍不影响百姓们继续着自己繁忙而热闹的一天。而这两人,仍这么相拥着,似乎就决定这么站完天荒地老。
    冥河畔,彼岸花正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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