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娇百媚(盛世清梦)

第4章


福兮望着远处的凉亭,心随目动,不由得多了些感慨。
    “风冷天凉,主子保重身子要紧。”
    “景宁,你来延洪殿伺候也有半个月了,可有什么不习惯?”抚着雕栏,福兮漫不经心地问道。
    风卷起残雪飞旋,落入鬓间,未融,先生寒。景宁垂首,姿态越发卑微,“主子宽厚仁慈,奴婢能够服侍主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宽厚?仁慈?”福兮慢声轻笑,“你到底是初入宫门,还不懂!”
    见她微怔,福兮哼笑了一声,目光越发深远,“那日在钟粹宫,知道我为何单单挑中了你吗?”
    “奴婢不敢揣度主子心思,奴婢只知,知遇之恩当万死以报。”她答得仔细,却不得不避开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倒是很会说话。”福兮微微一笑,“但是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景宁整个人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
    “主子……”
    “钟粹宫只是负责调教的地方,但是人选却是从你们进宫那一刻起就早已内定了的。”福兮眯着眼,笑得淡然,“倘若不是你家中托关系,又使了大把的银子,入我董鄂府上百般央求,你以为,我父亲如何会知道一个小小的包衣女子!”
    景宁闻言,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衣角。
    一个禁军参领,每年能有多少俸禄,供养几个弟妹尚且吃力,还要为了她拿出钱来上下打点。能让她从众宫女中脱颖而出,想来定是耗尽血汗。
    爹,这又是何苦!
    “你能来延洪殿伺候,巧合也好,有意也罢,毕竟是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无论过去如何,把握今后才是最重要的……景宁,你可懂?”福兮笑得雍容,却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警告。
    “主子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她跪在地上,叩头谢恩。
    “你能明白,我很高兴。”福兮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半晌,摆了摆手,缓缓地道,“行了,你也不必跟着了,放你半日假,去看看你那个小姐妹。想来,承乾宫的风景一定比这里要美多了!”
    挥挥衣袖,她留下一句云淡风轻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景宁一人。
    承乾宫……
    姐妹。
    原来,这么快,她就知道了……
    青灰色的方砖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是刚下的,宫人们还未来得及打扫。花盆底的旗鞋踩在上面,步步湿滑。
    景宁漫无目的地顺着朱红的宫墙走,不知自己走了多远,此刻却不能即刻回延洪殿,更不能去承乾宫。偌大的皇城北侧宫墙,只能是走到哪儿,算哪儿。
    “你可知,当初被选进延洪殿的,原本应该是个苏姓的包衣,而不是你!”
    福贵人的话,宛若梦魇,一字一句都刻在她的心里。
    苏姓包衣,苏姓……
    与她同年入宫的备选宫女中,只有一个人,是苏姓的……
    “是映坠,居然是映坠……”
    景宁万万没有想到,半个月来自己心安理得地待在延洪殿,竟是抢了别人的位置换得的!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这里乱跑乱撞,坏了规矩,小心你的小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将她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
邂逅 邂逅(2)
    来不及多想,景宁慌忙后退一步,跪在了地上。
    坑洼不平的方砖硌得膝盖生疼,她跪在雪地里,不敢抬头,更不敢妄动,脸颊被冻得微微嫣然,一袭深绿色的宫婢装,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像极了一株出尘的墨莲。
    这是哪里?她走到哪儿了?
    景宁一时间心乱如麻。
    方才一心想着映坠的事情,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莫不是误闯了哪个宫,惊扰了主子?
    “小禄子,你又在欺负人了!”清亮的声音如春水潋滟,由远及近,未等景宁抬头,就见一双墨缎云锦的厚底黑靴踏雪而来。
    禁宫大内,缘何会有男子走动?
    她疑窦地将目光投到那双鞋上,黑色缎面,精细地绣着如意纹饰和吉祥图样,如此细致的做工,该是出自尚服局的宫廷裁作之手。那么,这个人是……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未作迟疑,她伏在地上行大礼叩首。
    信步乱走,竟然会遇见皇上!这下子可真是有口说不清了……景宁心里有些慌,将头垂得低低的,巴望着请了安,即刻就能让她离开。
    “看不出来,倒是很警醒。”来人轻轻一笑,宛若冰凌裂纹,声音极是好听。
    “奴婢该死,无状惊扰了圣驾!”她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细小小的,手心里头已攥满了汗。
    “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名字?”这时,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响起,景宁这才听清楚,原来是宫里头伺候的太监。
    小禄子是乾清宫的近侍太监,因此敢在圣驾面前发问,而景宁也猜到他身份不低,不敢怠慢,可心里却暗暗地怨他多事。
    “奴婢德婉,是在如意馆伺候的宫人。”她的手虽然下意识地把衣角攥得死死的,但是说出的话却没有丝毫犹豫。
    墨绿色繁花淡纹旗装唯有内庭宫婢才穿得,花盆底的旗鞋更不是一般婢子能有的装束,只要是宫里的人就能看出她是由钟粹宫调教出的。可下五旗的包衣并不仅仅在东西六宫伺候,被遣到南三所的也不在少数。她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避免麻烦。
    想那吾皇在上,日理万机,哪会当真去核查如意馆是否有一个名唤“德婉”的宫婢……
    “如意馆……”玄烨清淡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挑了挑眉,忽然升起一抹玩味,“是跟在哪个师傅身边伺候的?”
    美艳不足,清秀有余,明明不是一张灿若桃李的脸,偏生了一双灼灼明媚的双眸,让人一眼难忘。可如意馆会收这样的宫婢吗……
    “回禀皇上,奴婢是在查左道……查师傅身边伺候的宫人。”她的声音有些颤,咬着唇,心跳如雷,却硬生生地将全数惊惶压下。
    做戏,一定要做全套。就算胆大包天地欺君,也不能说出实底,否则传到东西六宫去,她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宫婢偶遇皇上并不算了不得,可得皇上亲自问话的,就太不同寻常。这是宫闱中最大的忌讳,若是被旁人得知,怕是连福贵人都不能容她了。
    她说得很清楚,颤颤巍巍的调子,倒也是普通宫婢见到圣驾的表现。可玄烨却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笑笑,“朕方从如意馆出来,怎么没有见过你?”
    未等景宁回答,一旁的小禄子倒有些意外地张了张嘴。往日别说是宫婢,就算是妃嫔,也没见万岁爷怎么上过心。可眼前的这个宫人,万岁爷竟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
    景宁顿了顿,仔细斟酌,才徐徐开口道:“奴婢是新进宫的,一直在院中随侍。方才,查师傅命奴婢去珍宝馆取东西,所以……不曾见到圣驾……”
    深邃的黑眸扫过面前头垂得低低的人,这般“恭敬”,他竟然都不甚看清楚她的脸,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冻得微红,可那手里,怎么看,都不像拿了什么。
    不是说取东西,那东西呢?
    “该不会是,你恰好忘了要取什么,特地跑回来问吧?”他唇边笑意更甚,似乎好久都不曾有这么盎然的心情了。
    景宁微怔,下一刻,脸色却变得难看,“皇……皇上英明……”
    耳畔,响起恣意疏朗的笑声。景宁死死地咬唇,整个人愈发尴尬,可片刻不到,却又听那笑声渐渐平息,倏地变成了慢条斯理的语气,含了三分调侃、五分戏谑,“得了,你去吧,查师傅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若是晚了,少不得要怪罪!”
    交握的手紧了紧,她来不及揣度他的意思,仓促间行了个礼,道了句“奴婢告退”,便落荒而逃。
    花盆底的旗鞋踏在满是残雪的方砖上,本是端庄从容,却第一次差一点儿就崴了脚。这时,身后,再一次响起了那恣意的笑声。
    “不是那边,是这边!”
    她竟走错方向了!
    景宁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即刻就钻进去,急急转身,头也不抬就往回跑,路过二人身侧,不小心撞到了小禄子,又惹来一阵轻笑。
    “奇怪,她明明就是……”渐行渐远的身后,小禄子疑窦地开口,可话尚未出口,就被玄烨扫过去的目光堵住了嘴巴。
    方才的恣意盎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仿佛是人的错觉。那深邃的黑眸中,此刻只剩下一分一分的淡和冷,映着疏雪微云,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胸中,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说不上是后怕,还是什么。
    景宁转进一处墙隅,将背靠上朱红的墙壁,抚了抚尚未平息的心房,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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