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娇百媚(盛世清梦)

第8章


    艾月朝着福贵人揖了个礼,便走过去掀那厚厚的帐帘。被衾凌乱,床上的女子睡得很沉,干瘦的身躯裹在锦缎的棉被里,被角处,露出了兜肚的一抹艳红。
    “主子,福主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动,于是艾月干脆伸手去摇她。
    “谁让你……进来的,咳咳,出去,都出去……”她微微痛苦地呻吟了两下,气若游丝,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
    “慧宜……”半晌,福兮缓步走过去,轻声唤她。
    那两个字,仿佛是隔了千年传来,入了鄂卓·慧宜的耳,如同石投入海,泛起无边波澜。
    好久,床上的人才又动了动,却是猛烈地咳嗽起来。
    艾月慌忙凑上前,帮她顺气。一旁的小怜泪流满面,颤抖地端来茶碗,可慧贵人却已经咳得有气无力,倚在床边,好半天才缓过来。
    “福贵人,我……我有病在身……礼数不周,请恕我……不能接待了……”她满脸涨红,紧闭着双目,却是不愿去看她。
    姣好的容貌,高贵的出身,后宫之中,她曾是那极为尊贵的女子,骄傲自负,从不把其他妃嫔放在眼中。可享尽荣宠又如何?如今的她,已经凋了,残了,枯了,与冷宫的女子又有何两样!
    “慧宜,你还是这般固执……”福兮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走上前,帮她理鬓角的碎发,就像是五年前福兮时常为慧贵人做的那样。
    鄂卓·慧宜咬着唇,嫌恶地甩开她,“你是要说,想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大可……大可不必了,我活得很好,不需福贵人挂心。”
    说罢,她狠狠地推了福兮一把,用了死力,差点儿让她仰面摔倒。
    好在景宁眼尖手快,从后面扶住了她。福兮有些气急败坏地整理了下衣衫,“你我好歹姐妹一场,我来探望,你竟这般拒人于千里……也罢,总之我是好心,不计前嫌,给你送些吃食……”
    “好心?”鄂卓·慧宜强撑着身子,死死地抓着床幔,“收起你这悲天悯人的嘴脸吧,我不是皇上,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你……”福兮一时气结,见她复又闭上眼睛,想说什么,却碍着颜面不愿开口。她们争斗多年,临别相见,却依然是恶语相向。
    “罢了,你歇着吧,那些吃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权当是姐妹一场的念想……”她挥了挥袍袖,转身便走。
    景宁亦步亦趋,朝着慧贵人屈了屈身,便也踏出了绥寿殿。
    院中,草木零落。
    那些许久都无人打理的花木早已死去大半,如今,只剩下稀疏的枝丫和纵横蔓延的藤萝。角落里有口井,汲水的木桶倒在井边,盛了少许掺着枯叶的水。
    身后,忽然响起砰的一声。
大赦 大赦(2)
    是东西摔碎的声音。
    福兮的脚步一滞,却没有转身。
    殿门前的回廊里,摔出的,是她带来的红漆描画的食盒。里头的碟盏被摔得七零八碎,还有那些景宁精心准备的水晶香糕和江南贡梅。
    “姐姐,我最喜这贡梅的味道,酸酸甜甜,就如同这后宫的生活……”
    “还有还有,那水晶香糕,晶莹剔透的,像极了嫔妃身上穿的绫罗。”
    “我们同年进宫,定要互相扶持……”
    “姐姐发誓,与妹妹同甘共苦,同进同退……”
    福兮进宫的念头,缘于一个女孩子的心愿。
    那时,她们还是青春少艾,芳心未动,只知道彼此。
    年长的宫人曾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却想,同侍一夫,做那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合该是好的。
    可她们不知,世事往往事与愿违。
    如今,长春宫的院墙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延洪殿的瓦却是年年翻新。她们的心,也从渐行渐远,到后来的形同陌路。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五这一天,慧贵人鄂卓氏慧宜,病逝长春宫。
    随侍宫人三名,殉葬。
    人去了,一切都变得冰凉,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原本,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从东华门送出去,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搁置了下来。
    康熙十二年五月初六的清晨,荣贵人马佳氏芸珍,诞下皇女。
    皇上甚爱之,赐名固伦荣宪公主。
    早在几年前,荣贵人诞下过两个男孩,母凭子贵,曾荣宠一时。后来,却皆因先天不足,夭折。
    荣贵人心力交瘁,一直未孕。直到多年后,才生下了这个女儿,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珍惜,故此,才册封只有皇后所出的女儿才能享有的“固伦”一名。
    殿外,绿柳已经随风摇曳,到处都开始飘雪花一般的飞絮。
    踩着花盆底旗鞋,景宁亦步亦趋,跟着福贵人的轿子。
    前方不远,就是咸福宫。
    荣贵人在分娩时耗去了过多气血,到现在身子依然虚弱,本不该这么早见客,但因着争强好胜的性子,强打着精神,在产后第三天,便早早地开了寝殿的门。
    如果,不是荣贵人的好胜之心,再拖个几日,或许景宁的布局就会全然无用。
    如果,不是福贵人一心争宠,那么景宁的献计,或许根本不会被她采纳。
    如果,小公主不是方一出生就备受恩宠,一切也许只是空谈。
    但它们偏偏都凑到了一起,一环套一环,缺失哪一处,都不能够称之为完美的布局……
    方一进门,就看见那尊贵而丰腴的女人拥在锦衣里,虽十分臃肿,脸上却是神采飞扬,就连身上夺目的华服都沾染了一丝喜气。
    婢女献上山药黑糯米的补品,都不能令她展出笑颜,未开口,先皱眉道:“这是什么粗陋的东西,能拿给本宫吃吗,快快端下去!拿些香瓜来,本宫口苦,要吃甜的!”
    婢女梗着脖子,见她恼了,径直跪下。
    “主子身体寒凉,太医说产褥期不宜进食凉性蔬果,这山药黑糯米粥最是滋补,主子不为自己,也要为小公主多想多做。”
    耿直的劝言,却遭来马佳·芸珍的嫌弃,但想来是贴身的侍婢,总要多一分垂怜。她闲闲地看了那炖盅一眼,火候刚好,腾腾地冒着热气。
    “罢了罢了,你去盛一些出来吧,珍馐佳肴吃多了,偶尔的清粥喝喝也无妨。”
    “姐姐产后虚弱,合该多进补的!”福兮此刻正坐在床边的小椅上,满脸的殷勤。
    “我这身子呀,就是不经折腾,这不,皇上垂怜,赐了好些补药。待会儿也给妹妹分些,省得吃不完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思。”马佳·芸珍抚唇轻笑,满眼的骄纵自得。
    福兮脸上赔笑,也不恼怒,也不接话。半晌,见她小口小口咽着热粥,额上微汗,随手拿起了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地给荣贵人扇凉。
    这时,正巧咸福宫的另一个婢女端着铜盆进来,见到这一幕,陡然上前,一把打掉了福兮手中的扇子。
    “我家主子产后虚弱,福贵人缘何要害她!”
大赦 大赦(3)
    仗着恩宠,这宫婢极是盛气凌人,丝毫不把身为贵人的福兮放在眼里。
    福兮有些怔忪,想要发作,却碍着马佳·芸珍在场,憋了气,面上微微泛起了潮红。
    “巧儿,退下。”半晌,马佳·芸珍才凉凉地挥了挥手,“在主子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不要失了礼数,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
    被唤作巧珍的宫婢面上愤愤,却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心地纯善,可奴婢却不能不处处提防。主子产褥期间,万万受不得风,否则寒邪入侵,气血大亏……可福贵人居然给主子扇凉,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她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委屈,最后几乎泫然欲泣。
    福兮此刻尴尬极了,嗫嚅着,想要赔笑,却在众多下人面前,实在抹不开脸面。这时,景宁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荣主子,奴婢该死……”
    “怎么……”马佳·芸珍脸上浮起一抹不耐的神色,“你这是何意?”
    “奴婢身为随侍宫婢,却不曾有过妊娠经历,不懂得提醒福主子,奴婢万死……请荣主子降罪……”
    她说得煞有介事,却不防门外扑哧一声,人未到,却是笑声先至。
    玄烨瞥了一眼身侧没忍住笑的小禄子,无奈,只得踏进了门去。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此刻才露面,却是因为景宁的一句话。
    未曾妊娠……亏她想得出来。
    阳光静好,暖暖地铺了一地。
    斑驳的阴影盖下来,投在他清俊的眉目间、衣襟上,一袭月白缎的锦袍,勾勒得身姿挺拔修长,熠熠的黑眸中,含着一抹笑意。
    马佳·芸珍见他来了,眼底蓦地染上一抹狂喜,急急下床,欲去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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