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娇百媚(盛世清梦)

第10章


    养心殿在内廷西六宫的南侧,养心殿东暖阁为皇上处理政务之地,而西暖阁却是鲜有人来,除了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太监,殿内并没有多余的人。
    景宁很是惶恐,因为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她。
    临行前,福贵人曾百般交代,不可失了礼数,不可冲撞。
    可一路走,她心里闪过了太多种可能,思来想去,却到底是天威难测,难以弄明白的是,太皇太后高高在上,缘何会屈尊降贵地召见一个奴婢……
    夕阳西坠。
    迷离的夕照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射进暖阁来,满室的昏黄。
    阁内安置着镂空的铜炉,徐徐香雾,将整个书房熏得安静而温暖。明黄的案几前,那人正眯着眼睛,拿着朱砂笔在文书上勾勾画画。
    景宁被带着走进去,未抬头,先敛身揖礼。
    “奴婢乌雅氏景宁,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琉璃灯辗转的光打在那人身上,折射出一层朦胧的橘色,放下手中朱砂笔,他开口,唇边带了三分戏谑,“起来吧,无须多礼。”
    轻烟弥漫,满室的馨香,她惊疑地抬眼,却见一个明黄锦缎的挺拔身影端然坐在那案几前。
    “皇上……”景宁愕然。
    “怎么,看到是朕,失望了?”如雾霭的黑眸,眼底蕴涵了一抹霜华无边。
    “奴婢不敢……”
大赦 大赦(6)
    见不是太皇太后,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但转瞬,便开始患得患失——后宫之中,皇上除了召见大臣、召幸嫔妃,岂会召见一个奴婢……
    “无妨,你起来吧,抬起头来说话。”他摆手,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多谢皇上。”
    御座上的人“嗯”了一声,随后,十指交握,将手肘放在椅子两侧。
    “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来此?”他望向她,深邃的黑眸,流转出一丝冷清的笑意。
    景宁心中惴惴,却掩下满心的疑窦,敛眸,摇头,“奴婢愚钝……”
    “愚钝?不,朕倒觉得你很聪明……”
    那话中带话,她的心越发揪紧。可越是惶恐,面上却越要镇定,只是那脸色一分白似一分,微咬着唇,静立在一侧,不动亦不语。
    主子说话,没有奴才置喙的份儿,与其多说多错,不如甘愿认罚……伺候福贵人多时,她早已悟出了这个道理。
    她静默,他也不恼怒,反而笑得越发清淡,“你既如此,朕便不妨开门见山。今日召你来,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介小小的宫婢竟也妄想修改祖宗礼法,究竟是你胆子太大,还是何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耳畔泠泠之语,春水融冰般潋滟,却宛若一道晴天霹雳,从头顶直直灌入,一下子将她震在那里。
    擅改祖宗礼法……这样的罪名,不是等同于牝鸡司晨!她擅改祖宗礼法……是慧贵人的事,是殉葬的事……他竟然知道,可他怎么会知道?
    “皇上,奴婢……”
    “你不用争辩,也无须解释,只需一五一十,好好交代。”见她恐慌难持,他越发放松下了神情,眼波平静无痕。
    景宁心如擂鼓,就连脸皮都烧灼了起来。她要说吗?她敢说吗……历来女子干政,都被当成国之不祥,一旦定罪,绝不会有好下场!
    “皇上,奴婢不懂皇上的意思……”咬着唇,她矢口否认。
    “别和朕装傻……”他笑意深深,寒潭一般的黑眸中却闪烁着冰凌厉芒,“那日在咸福宫,福贵人和荣贵人都被你执于股掌之上,这滋味,一定很好吧?”
    荣贵人和福贵人已经是不简单的人,而她竟然更高明,一个小小的谋划便能让她们二人共同为她出力,还做得不动声色。若非小禄子无意中提及曾有人打听过他的行程,怕是连他都要被蒙在鼓里——区区的一介宫婢而已,竟深谙筹算智诈,看来,是他小觑了她。
    “皇上……可是指大赦的事情……”
    “没错。”
    “与奴婢无关……”她颤颤地开口,唇瓣如雪,微微发抖。
    她不能认,绝对不能认——咸福宫的请求,是福贵人和荣贵人共同提出的,她们是主子,借的又是小公主的名义,到哪儿只会有贤德之名而绝对不会被诘难。可若换作是她,单就宫婢的身份,就足以处死……更何况,还会祸及家人。
    “你可知,在这宫里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其实很容易……”
    干净白皙的手,修长有力的手指。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了下来,缓步来到她身前,钳起了她的下颏。
    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从那唇瓣中吐出的话虽是极轻极轻的,却仿佛霜雪冰凌劈头盖脸而来,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凉彻心底。
    “皇上,奴婢甘愿领死……”她闭上眼,将唇咬出了两点血痕。
    若用她一人的性命,换得家人保全,值得了。
    “朕记得,在延洪殿,你曾说,你不想死……”温软的指渐渐地辗转在她苍白无血色的唇瓣上,揉捏抚弄,不带一丝怜惜,却将那上面的血痕尽数擦去。
    “奴婢是不想死,可若换得家人平安,奴婢甘之如饴……”
    见她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他却笑了,笑得恣意悠然,却见不得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索性话头一转,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倘若朕说既往不咎呢?”
    果然,景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是他深邃的黑眸,眸中笑意深深,在她看来却含了冰凌森寒,“皇上是说……”
    “老实交代,朕尚会考虑恕你无罪,冥顽不灵,后果却不是你能承担的……”
大赦 大赦(7)
    他的话越说越轻,高高在上,不怒而自威。景宁紧紧地攥着衣角,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一句话,便决定生死,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命却在这权衡中,被视为了草芥。她低贱如斯,还敢有何奢望……
    “皇上厚恩,奴婢当万死……”
    明黄的螭龙锦袍,上面用金线勾勒的云纹被琉璃灯折射出千般光晕,直灼伤了她的眼,垂眸处,只见那横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骨力透,虎口处隐约带着老茧。玄烨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她算是妥协了,淡淡地笑笑,继而将话悉数问了出来。
    “那日,你如何得知朕会去咸福宫?”
    “奴婢……找了乾清宫伺候的公公……”
    他“嗯”了一声,似对她的答案很满意。“那……那幅福禄吉祥的绣品……”
    “是出自奴婢之手……”
    “那么,福贵人的那番话?”
    “亦是奴婢所教……”
    “可有你算漏的?”语调中忽然多出一抹玩味,似笑非笑。
    “那把团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书房很安静,静得只剩下他与她的呼吸。
    片刻,他放开了她,然后缓步走回了御座。他对她的话不意外,却生出了无穷兴味,“殉葬的规矩,从祖宗那辈起,便定下了,后来历经两朝都不曾改动。但你可知,你的心思偏巧与朕不谋而合,所以,朕已经拟了旨。”
    平静无波的话,像是在说一件事实,破空而来,却让她惊愕地抬首。
    “倘若,那般巧思果真出自福贵人,第二日,朕便会封她为嫔,”他似没看见她的目光,兀自拿起案几上的一方端砚,摩挲着,若有所思,“可这念想,竟是缘于一个宫婢为求自保、逼不得已的心思……似乎就太可笑了一点儿……”
    起初毕竟只是怀疑,可听她道出始末,才知这小婢子机心筹划,精细巧妙,居然连他都被算计了进去。让她当一个小小宫婢,当真是屈才了……
    景宁见他半晌不语,索性敛身再拜,“皇上,奴婢甘愿受罚……”
    “朕方才说,若是你和盘托出,便会考虑既往不咎。如今,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又当如何?”他笑意深深,对顶着双手看她。
大赦 大赦(8)
    将功补过……
    景宁愣住,满眼的莫名。
    “还记得朕上次说,你并不是个能够甘于平庸、甘心当个小角色的人吗……所以今日,朕不过是……旧事重提!”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他笑了笑,不介意为她解惑。
    要所得,必有所失,否则心想事成之后,将来也保不齐会被后宫风浪所吞没。在这宫里,不会拼个你死我活,只会让人生不如死。对她,他已经有了太多的纵容和姑息,这最后一次机会,她不会不识时务了吧……
    景宁跪在地上,双膝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可额上冷汗尚未褪去,此刻却傻了眼。
    今日种种,他竟在这里打了埋伏,有罪不罚,却要封赏了吗……
    这辈子,是注定要老死宫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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