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46章


  那声音却由远及近,虚掩着的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虽是仆妇装饰,但身上衣料却非寻常的粗布而是青绫,加以绣花滚边,正是风府的管家翠翘娘子。见到她过来,陆无眠连忙打起精神向前问好。
  翠翘娘子笑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大小姐看到天狗食日之后双目流泪红肿不方便视物,又受了惊吓,大夫要她留在屋里静养几日才能出门走动。于是我这老婆子就代替她上门探望致谢来了。”石禄紧跟在她身侧,将几个沉甸甸的礼盒放在桌上。
  陆无眠低声道:“翠翘娘子不必这般客气,只要姑娘没什么大碍就好。”话虽如此,还是不由得流露出失望懊恼之色。
  翠翘娘子使个眼色,石禄便退了出去,在门口守着。翠翘娘子这才淡淡笑道:“见来的是我,你是不是心里不太自在?”
  “不敢有劳姑娘。”
  “只是不敢,不是不愿吧。你我都心知肚明,以她的性情,若不是不想来,就算大夫怎么劝她也会亲自过来的。”翠翘娘子目光忽转锐利,“陆无眠,我素日冷眼看你,也算是一个懂事理知进退的谨慎人。大小姐对你并无男女私情,却愿意帮你赎身,后来又免了你欠的债务;怎么好端端的,从熏州回来之后就对你视而不见,甚至你为护着她受伤了她也有意回避呢?”
  “我……”陆无眠心中骇异。翠翘娘子为人谨慎,言语温厚,很少有这般单刀直入的。
  “我只问你这一次,你愿说就说,若有什么误会我也可以帮你说情,但你不说的话也就算了。”翠翘娘子好整以暇。
  陆无眠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低声道:“我心中恋慕姑娘,动了妄念,是以惹得姑娘生气。她不责罚我已经是宽厚了,不敢再有劳翠翘娘子说情。”
  “是这样吗?这有什么要紧。”翠翘娘子目光流转,看过这陈设简陋的窄小房间,然后看着眼前这位与这屋子的粗陋暗淡格格不入的美貌男子,“你品貌不凡,只可惜生而命薄,沦落风尘,虽说如今已经抽身退步,自食其力,但还是不免要受人冷眼指点,就算跟平头百姓家的女子结亲,恐怕也会免不得受气。而我们家大小姐家境宽裕,性情不错,也不会因你的旧事而轻视你,更是个重情重义的,要能攀上她,倒是你最好的一条出路。”
  陆无眠咬牙道:“翠翘娘子认定我是图着这个才巴着姑娘不放的?”
  翠翘娘子抿嘴笑道:“莫要动怒,我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跟你挑明,无论你是当真恋慕大小姐呢,还是另有所图,她都是你最妥当不过的归宿。你识人的本事是有的,可大小姐对你并无男女之情,觉察到你的心意之后便百般回避,如此一来,你就算再有万般柔情千种手段,也施展不出去。”
  陆无眠静静看着她,轻声笑道:“您对我说这一席话,是要劝我死心么?”
  翠翘娘子摇头道:“我需要替大小姐找一个体贴忠心而她又能接受的可靠伴儿,而你想要她。这岂不是最妙的解决途径吗?”
  陆无眠沉吟着说道:“我再怎么个痴心妄想法,也是知道,姑娘要找的夫婿绝对不是我这样的。”
  “的确是这样没错。”翠翘娘子直言不讳,“她不肯嫁人,那就只有娶了。可我瞧她的样子,至少最近几年依然会对婚姻之事不怎么上心,但我却不能不替她忧心操心,就算先不娶,房里也得有人服侍着才是。去外面找么,不清楚对方根底不太放心,而且她未必肯要;在自家里挑来捡去,觉得你还算是最好的人选,容貌性情都不错,而且说一句不怕你着恼的大实话,你以前吃过禁育药,不用担心大小姐在正式娶正夫之前怀孕生育,威胁到后面嫡子女的地位。万事开头难,只要她肯接受了你这头一个,过得几年也就不难再纳进下一个来了。”
  陆无眠深深吸了一口气,翠翘娘子所说的这些话有些刺痛了他,但又十分坦诚真实。
  是继续隐忍着清高着一生孤寂,还是走上这条华无寐所选择、现在翠翘娘子又明着指出来的路?有这样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也许以后就再无可能。
  屋子里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然后,陆无眠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他深深一躬,说:“有劳您的提携了。”
  翠翘娘子嘴角微微上扬:“很好,那过几天我再过来,你先收拾好东西,不要走漏风声,届时就直接跟我到府里去,我自有安排。”
  “这……”陆无眠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目前我形象不佳。”
  翠翘娘子笑道:“大小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就是要给她看到你这样狼狈的样子,心软了才好行事。我也只能把你领进房,以后的事,就都看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我还有一番话,你得要好好听着了。”
  “翠翘娘子请说。”
  翠翘娘子悠悠说道:“大小姐眼下房中无人,你的事若是成了,就是头一个,但她以后不会只有你一个。你是个明白人,后面的话就不需要我再啰嗦了吧。”
  “我知道,多谢您的提点。”陆无眠的笑容,七分绝然掺和着三分苦涩,“我不会做第二个戴蝉衣,也做不了戴蝉衣。”
  
  日日服药静养,眼睛早就不红肿不疼痛了,但还需要根据大夫的嘱咐,直到第四日的时候,才不需再往眼上敷浸湿了药水的毛巾,侍女服侍着洗过脸,风敛月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待她梳妆完之后,久候在外面的翠翘娘子这才走进来请安。
  风敛月摆手道:“行了行了,弄这些做什么。这几天我不能处理事情,一切大事小事都托你照看,实在是过意不去。接下来你就好好休息几天罢。”
  翠翘娘子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只是有几处人手变动。府里的覃钰准备辞了差事回乡成家。而先前董文书的儿子来求我给他安排一处差事,我看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没了娘亲又死了长姐,父亲身体又差,着实可怜,就答应了他。”
  风敛月诧道:“董文书的长女也死了?怎么死的?”
  “那姑娘叫……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董芸芬,在董文书过世之后不久就莫明其妙地自杀了。”
  “董芸芬?!”风敛月觉得似乎以前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那天古桃夭捎的口信里提到的人名,后面又出了天狗食日和阳开泰行凶的事情,一片混乱,她就差点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大小姐,怎么了?”翠翘娘子的声音把风敛月的心思拉转回来,她忙笑道:“正好是一进一出,不过给董家小子找个能够糊口谋生的差事容易,覃钰算是你的得力助手,在没有找到合适的替补人选之前,你肩上的担子倒是重了。”
  翠翘娘子答道:“这个大小姐倒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主意。”然后转身冲着门口道:“你进来吧。”
  风敛月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去,眼睛突然睁得老大——走进来的人,正是陆无眠。
  “董家小子也是个读过书的,去做钱庄上的文书倒也称职。而覃钰的位子,我看无眠谨慎小心,虽然先前没有历练过,但他是个识文断字的,这就比大多数人高出一层来了。所以让东家小子顶了无眠在钱庄的位子,无眠则是调进府里来。”
  风敛月沉默片刻,方才淡淡笑道:“翠翘,我先头让你代我去探望的时候,说你觉得该给无眠什么你就给什么。你倒是——”她眼波流转,瞥见陆无眠头上的好几处为了上药方便而只得把旁边的头发剪掉、显得十分难看的伤口,心里一软,这份对翠翘娘子自作主张的不快也就消除了大半,于是便止住了前面要说的话,只吩咐道:“那无眠你就随着翠翘安排罢,倘若什么问题可以多请教她。”待到翠翘娘子正准备带着陆无眠出去,她忽然又想起一事,叫道:“无眠先回来一下。”
  陆无眠答应一声,退回来在她面前站定:“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风敛月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虽然她觉得和他保持距离是应该的,但看到他低眉敛目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不能像过去那般说说笑笑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些惆怅。
  “你认识董芸芬?”她把古桃夭捎来的口信转告他,又问道。
  “认得。无韵死于非命,我和无寐几个人凑了些钱葬了他。董芸芬也听说了此事,穿一身白衣过去送葬,哭得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我见她过于悲痛失态,便找话题和她交谈分散她的注意,才知道董文书家里和无韵家里打小儿还是隔壁,她从那时起就很喜欢无韵,可后来袁无韵的父亲沉迷赌博不能自拔,竟把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赌掉。”陆无眠叹道,“那日我劝慰了她很久,但后面又听说她自尽了,死在无韵的坟墓边。她对无韵可真是痴心,只可惜是缘浅情深。”
  风敛月也不禁叹惋,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实在是太惨了。以后你若要去祭扫他们的坟墓,得要提前一天给翠翘娘子请假才行——下去吧。”
  缘浅情深,袁无韵和董芸芬是如此;而她自己和齐苏木,岂不是也缘浅情深?
  简简短短四个字,却是道尽撕心裂肺之痛。
  分离之初,白日里忙东忙西的还好,等到夜阑人静,只剩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悲伤和寂寞就像涨潮的海水,咆哮着把她淹没,怀抱一室清冷,垂首看着一地反射着凄凄切切月色的金钱,久久不能入睡。
  后来,渐渐地平静了心,也能像心无挂碍的从前那样,头一沾枕头不久就安稳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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