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45章


  风敛月几乎当真要睡着了,直到依稀感觉到颊上有点痒痒的,却不难受,是温柔得让人心酸的感觉。就像是先前她和齐苏木还在海岛上的时候,有一日她贪睡不肯起来,他就拈了她的一绺头发用发尾在她脸颊上扫来扫去,直到她忍不住,又嗔又笑地睁开眼睛。
  可现在……怎么会!
  风敛月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依然身处在自家熟悉的马车上,而非那个海岛上小小的石洞。但眼前分明正有一位男子,跪坐在自己身前,手指流连在自己脸上,眼神专注、渴望而迷乱。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的手挥了过来,啪地把他的手打过一边。
  
  这一年的十一月,钱庄上出了岔错,有一百两银子不翼而飞。查来查去,原来竟是阳开泰跟人赌输了钱,偷取了钱庄上的银子。掌柜来禀报这件事的时候,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大小姐,您看这事儿……”
  风敛月抬眼瞧他,淡淡说道:“掌柜莫非记不得我家里的规矩了,还需要我一条条提醒起来不成?”
  掌柜忙陪笑道:“记得记得。”
  “那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风敛月笑眉弯弯地说道,“或者掌柜赏识他,还想跟我讨个人情?”
  掌柜慌忙摆手道:“阳开泰那等糊不上墙的烂泥,我哪里会赏识他。只是怕他发疯撒泼起来,大家没脸罢了。”
  “我对他已经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风敛月叹了口气,“你去罢。”
  待到十二月初一日,风敛月照例去自家的店铺巡视。先去瞧了布铺,刚转头进了钱庄没多久,忽然听得外面一阵马嘶声,然后一个风尘仆仆而容色美艳的年轻女子快步而入,指着风敛月笑道:“你干的好事!”
  风敛月闻言回头,笑道:“桃夭姑娘怎的也来霍州了?”
  那美貌女子正是古桃夭,她淡淡一笑,答道:“依柳预备嫁给苏锦砚了,家里兵荒马乱的,偏生又要按时发货到你这边来,所以我就走这一趟,并把请帖发给你这个送信的大功臣——人可以不去喝喜酒,但厚礼可是不能缺的。”
  风敛月苦笑道:“哎哟哟,夫妻进洞房,恩人丢过墙——还没给我谢仪呢,倒叫我送厚礼了。”
  古桃夭忍俊不禁:“依柳说,苏锦砚帮你把你弟弟弄出来,已经是好大一笔人情了。她既跟苏锦砚成亲,苏锦砚的一切都是她的,所以苏锦砚给你的谢仪,就是她给的谢仪了。”
  风敛月连连摇头,叹道:“真真是夫妇同心,其利断金,可怕可怕。我不知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话,竟能让你姐姐和苏锦砚一下子从老死不相往来变成蜜里调油。”
  “那苏锦砚本来有些呆脾性,所能想出的主意也不过是个呆主意,但偏生又是最有效的主意。”古桃夭好笑道,“他对苏知府说,虽说士农工商,士人地位居首商人在末,但民间也有寻常士子与商人结亲的,而父亲能这般目下无尘,还不是因为父亲当年中举换得了今日风光;如今儿子愿意像寻常读书人那样自食其力,再不依仗父亲恩荫,只愿能与风依柳共结连理。苏知府勃然大怒道你堂堂公子哥儿竟要去吃一个商户之女的软饭。苏锦砚回答说自己将像寻常人家的士人那般去考科举谋功名,既光耀父亲之名,也可以供养妻儿。苏知府心想他愿老老实实考举也是一件好事,倘若不能,过得几年也还是得低头回家来;若能高中,必有许多名门高户想与之结亲,届时他眼界变高,也就未必还会迷恋依柳了。于是在苏知府的默许之下,苏锦砚自行去上京应考,居然考中,回头立刻请人向依柳提亲,还买通了某某相士振振有词地说依柳是上好的旺夫命,他能中举有一半的功劳是她的功劳。苏知府被他缠得头脑发昏,最后也只得由他去了。”
  风敛月忍俊不禁道:“也亏他……”话音未落,门外又是一阵喧哗,风敛月侧耳一听,冷笑一声,走出门去,便瞧见了骂骂咧咧、酒气熏天的阳开泰,正在和几个伙计撕扯。
  “……挨千刀的臭丫头!王八羔子!”阳开泰被打倒在雪地上,抬头一看见她,越发破口大骂起来,“害死了老爷你得了意,作践起我来了!……”接下来的话越发不堪入耳。古桃夭见状皱眉,便对风敛月告辞道:“我还有别的事,先回去了……啊,对了,还有件事情我刚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帮我转告一下陆无眠,无寐托他去给袁无韵扫墓的时候帮忙多上一炷香。告辞!”
  风敛月略略点头,目送她骑马离去,眼波一转,冷冷瞥了一眼阳开泰,回头道:“掌柜,你就这么站在旁边愣着看着?”
  掌柜知道她不肯自贬身份跟阳开泰说话,忙应道:“是。”然后又冲着他喝道:“老阳……阳开泰,你还有脸回来胡说八道什么。当初大小姐小的时候你是怎么个捧戴蝉衣的臭脚欺凌大小姐来着?后来大小姐掌了家,把戴蝉衣的人撵了出去,但对你们几个先前伺候过老爷的网开一面,容着你们留在铺子和钱庄上干活养家糊口。他们有几个不夹着尾巴做人,屁也不敢乱放一个,倒像你这般懒散随性,骂骂咧咧的?迟到早退,偷鸡摸狗,顶撞东家,这几样你统统都占全了。臭鸡蛋偏往石头上撞个稀巴烂,自己不知道后悔,还要怪石头太硬不留情面不成?!”他努嘴示意,拉住阳开泰的那几位伙计会意,抓起地上的雪泥就往还在口出秽语的阳开泰嘴里填。阳开泰挣脱不过,一边“呜呜”地嚎着一边用怨毒的目光瞪向袖手旁观的风敛月。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天色忽然渐渐黯淡下来,人们起初还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一下子就好,但这片昏暗却越来越浓重,周遭的温度也越发变冷。忽然有人惊惶大喊:“是天狗!不好了,天狗食日啦!”
  风敛月闻言,不由自主地抬头朝着天空看去,恰恰看见最后细细一线的太阳隐没在昏暗里,就在那一瞬间,那只剩下细细窄窄的一条弧线的太阳射出了异常炫目的光,将旁边的云层燃成一片鲜血般妖艳而刺目惊心的血红,风敛月只觉得双眼刺痛,赶忙闭上眼睛,眼泪已经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
  大地上顿时一片漆黑昏暗,像深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凛冽的风呜呜地吹着,寒意刺骨,仿佛末世降临。各家各户的家禽家畜都在上窜下跳地挣扎,鸡啼声、狗吠声、马嘶声此起彼伏。
  风敛月双目紧闭,看不清周遭情形,正在情急,忽然听见响动之声,有人快步奔来,把她抱在怀里。紧接着又听几声钝响,似是那个抱住自己的人被钝器砸中,风敛月兀自茫然不知所措,随即有几点热热的水点滴在她脸上,有一点正好落入她因惊愕而微启的唇上,一股腥甜之味——竟然是血!
  而众人见到天狗食日,都慌了手脚,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惶恐尖叫,有人哀切号哭,有人跪地磕头,有人大喊:“快敲锣打鼓,祈天救日!”紧接着又响起锣鼓之声,乱成一片。很快天色渐渐明亮,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有人甚至喜极而泣。先前那几个抓着阳开泰的伙计这才发现阳开泰已经不见踪影,大概是趁着日食跑掉了,回头一看风敛月,却大惊失色——她被头破血流的陆无眠紧紧护在怀中,而陆无眠额头上伤口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来,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风敛月的脸上,两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狼狈不堪,而旁边地上扔着一块沾着鲜血的石头。
  
  “大小姐,现在怎么样了?”翠翘娘子匆匆进入风敛月的卧房里。风敛月已经换了衣服歪在床上,脸上身上的血都被擦干净,侍女正拿着一块湿毛巾敷盖在她红肿的双眼之上。床边的香炉里燃着安心宁神的香,轻烟缥缈,一室幽香。
  “大夫说幸得我只看了那么一眼,静养几天也就无碍了。”风敛月挥了挥手,侍女会意地退了出去,而她却闭着嘴不说话,似乎在出神。
  “这次日食,我也是平生第一次遇到,小时候曾听长辈说过,日食乃是大不祥之兆。但这些都是皇帝和朝廷百官该担心的事,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也只得逆来顺受,不做理论了。”翠翘娘子叹道,“且别说这个。今儿阳开泰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趁乱想伤害您,幸好陆无眠忠心,大小姐才没有出事。”
  风敛月咬着下唇,缓缓道:“阳开泰已经被捆到官府去了,而陆无眠因着护我而受了伤,论理我该立刻亲自过去探望道谢,但现在我眼睛睁不开又疼得很,去不了。随意打发个人代我过去嘛,又要让人骂我不知礼数。所以要麻烦你走一趟了。”
  翠翘娘子点头应道:“这是翠翘应该做的事儿。不过要打赏他什么,还请大小姐示下。”
  风敛月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衣带,语气却平平静静地答道:“你瞧着应该给他什么,就给罢。”
  翠翘娘子瞥了一眼她的手指,不动声色,躬身道:“是。”
  
  大夫已经来看过,将陆无眠头上的伤口处理包扎好并开了方。钱庄上的伙计帮着熬好药汤,看着陆无眠喝下了也就各自离开。头上又痛又昏沉,但陆无眠还是自行起身擦脸换了干净衣服,静静坐在房间的桌边等待。
  等了一阵,已是日影西斜,不见任何动静,他微微蹙眉,忖道:“难道她当真恼我,不肯过来探望?”心念及此,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正在沮丧,便听见外面一些响动,其中似有女子声气,他一面侧耳细听又一面站起身来,随即又颓然坐下:“不是她,大概是其他伙计的家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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