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71章


  “你也累了,就这样吧。”风敛月垂目看着他们挖出的一个浅坑,笑得凄凉,“琼浆和常恩他们的在天之灵是不会责备我们的。”
  所谓的安葬,不过是把琼浆娘子和常恩的尸体放进浅坑里,用挖出来的土块和从旁边扒拉过来的沙砾碎石草草掩盖。两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车上,徐云帆坚持着推风敛月去马车里歇息:“你太累了,快睡一会儿,我来驾马就好。”
  风敛月也没有推辞。只是在徐云帆驾驭着马车即将驶离的时候,她拉开车厢窗口上的帘子,最后回头看了那个掩映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的坟丘一眼。鲜红的余晖倒映在她黯淡干涸的眼瞳里,仿佛要滴出血来。
  夕阳西下,晚风寥落,车行吱呀,断肠人在天涯。
--> 
                  愁云万里凝
  2、愁云万里凝
  
  金乌西沉,在天与地的交接之处稍稍挣扎沉浮了一小会儿,终于无可奈何地被黑夜所吞没。夜深不便行路,众人又停下来休憩。徐云帆拿着空葫芦要去打水,心有余悸的风敛月连忙叮嘱:“快去快回。要是……又有什么事情,你且先顾着自己避开,保住性命,回头再来会合。”徐云帆一一应了,方才快步离开。待到他回转过来的时候,瞧见风敛月正坐在车前,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去时的方向,心中一暖,奔上前来微笑道:“我回来了,你是不是渴了,先喝点水吧。”
  风敛月瞧见他平安返回,展颜一笑,接过葫芦喝了几口,又递给徐云帆问他要不要喝。徐云帆忽然心中一跳,低声说不需要。
  风敛月听他语声里似有为难之意,稍稍诧异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毫不在意地说道:“嗳,罢了,出门在外的哪里能讲究那么多。快喝吧,别再忸怩了。”
  徐云帆双颊微微泛红,接过了葫芦。风敛月瞧见他竟然为这等小事羞涩,心里正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又想起失散的唐叔以及翠翘娘子一车人,还有惨死的常恩和琼浆娘子,心中郁郁,不由得轻轻嗟叹。
  徐云帆知她心里难过,便轻声问道:“我们现在离洛阳还很远吗?”
  “是有些远。”风敛月叹了一口气,“不过最头痛的事情是挤在大队伍当中走得太慢。”
  “那咱们就早些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才好继续赶剩下的路。”
  “嗯。”
  放下车帘,车厢里顿时一片黑暗,两人并排躺在车厢里,徐云帆无意中一伸手臂,便触及一片柔软,他像被烙铁一般缩手回来,一迭声地道歉。
  风敛月有点哭笑不得,这点小小的无心之过只需两个人都装聋作哑就能轻轻化解,他这般郑重其事地道歉反而显得尴尬,她一面柔声说道:“没关系,快睡快睡,我很累了。”一面在心里摇头笑叹,他果然还是个孩子。
  因为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冒犯了她,徐云帆压根儿不敢再翻身或者挪动一下手脚,虽说这样休息有些别扭,但毕竟经过了一天的疲累惊悲,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累,不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风敛月便觉得身上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劲来,却也只能挺着。又奔波了一日,草草歇下,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发起了烧。他们原先就备着些治伤病的药物,于是便拿出对症的药来就着凉水胡乱咽下。她的体质毕竟较差,路上受了许多劳累颠簸,又因家人的死伤和失散而伤神悲忧,病势便颇有些沉重起来,吃了药也不起什么良效。
  徐云帆见她烧得两颧发红神色萎顿,十分揪心,只能用沾湿冷水的帕子敷在她额上,不一阵子帕子便被捂热,又得更换另一张帕子。他又得驾驭马车又得回车厢照看风敛月,一心分成两用,既是辛苦又不免会出些小岔子。风敛月虽然生着病发着烧,神智却还算清醒,看到他来回折腾不由叹气:“好孩子,不用回头来管我太多,你还是去小心驾驭马车才对——小心点别人。”
  众人已经逃难了十多日,颠簸流离,惶然失所,有的中途与家人失散,有的亲人被杀死或打熬不过路上辛苦生起病来,还有的原先备着的粮食不够,不免要求爷爷告奶奶地跟其他人借或者买一点,而其他人所带的也未必有富余,就算答应卖,开的价钱也不低,而对方也会觉得这是趁火打劫见死不救,自然会发生纠纷,眼见得离家日远,悲伤、烦恼、焦躁的情绪越来越浓重,不时有争吵冲撞的事情发生。
  在第十八天上,有一件更恶劣的事情发生了——有人跟乔大户买点药,因嫌乔大户开的价太高发生了争吵,而乔大户平素是雁过拔毛、为富不仁的主儿,在霍州城里一向名声不佳;而跟他争吵的这几个人也是霍州城里出名的无赖泼皮,吵着吵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动手强抢起来,推搡中乔大户挨了一下窝心脚,从马车上摔到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那几个无赖又扑过去一顿老拳,旁边众人先前受过乔大户的刁难的,不但不劝架,还拍手叫好:“打得好!揍扁这个铁公鸡老混球1
  “这个老东西,早就该吃一通教训了1
  “不让这帮混蛋吃吃苦头,他们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活该1
  那几个无赖闻言越发得了意,越发下死劲地拳打脚踢,乔大户起先还哼哼唧唧,后面便不出声了。有人忽然觉察,失声尖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死人啦1
  众人一惊,立刻安静下来。那几个无赖抖了抖,为首的忽然喝道:“老子打死人又怎么了,是他犯贱!这种放屁油裤裆的大财主,平日里吃香喝辣作威作福的,早就该死了1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冲到乔大户的车上翻拣起金银细软来。乔大户先前跟着子女一同逃难的,其子前几日已经遇害,女儿不过才十四十五岁年纪,唬得在车上蜷缩成一团抖抖索索。那个无赖轻佻地在她身上捏了一把,然后揣着些财物扬长而去。旁观的人面面相觑,蓦地发一声喊,一个两个全都冲了上去,争先恐后,把乔大户马车上所有能拿走的东西全都瓜分殆尽,甚至连乔大户尸身上也被翻检过,外衣亦被剥光。又有几个无赖索性把乔大户的女儿推下车去,占用了她家的马车。乔大户的女儿哭哭啼啼,却也无计可施。她一个不经世事的无知少女,遭此惨变,茫然不知所措,唯有继续跟在流民队伍中前行,讨些拣些残羹冷炙来勉强果腹。
  而先前那几个无赖见她软弱可欺,便起了歹心,拿几块干硬的面饼把她诱哄到路旁草丛旁施-暴。那一晚女子尖细凄惨的呼救和哭喊惊醒了不少沉睡的人,但没有谁敢于去过察看阻止。
  徐云帆和风敛月也被吵醒,两人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相互凝望,最终还是不由得双双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等明早……我再过去看看。”徐云帆的拳头在衣袖里紧攥成拳头,掌心里都是汗水。只有他一个人,势单力薄,根本不能阻止这样令他愤怒的暴行。
  风敛月点点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我们的粮食还够,再添一个人吃饭也不成问题。”
  次日天色微白时徐云帆便起身,匆匆过去察看,风敛月依然躺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不一会儿便听见他匆匆返回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正看见他掀开车帘,凝重而惶恐的面色,在看到她的时候才有所缓和。
  “她……死了。”徐云帆简短地回答,心脏仍在怦怦直跳。
  他很庆幸过去查看的只是自己而已,没有让她看到那样凄惨的景象——那个少女赤身裸-体地死在草丛里,头发零乱,双眼圆睁,瞳孔涣散,身下一片血红。他愣了片刻,忽然担心起孤身一人留在马车上的风敛月来,一激灵,赶紧飞步跑回来察看,待见到她安然无恙的时候才放下了紧紧揪住的心。
  不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众人相继起身,依旧惶惶然前行,几乎没有人去留意队伍中是否减少了一个羔羊般荏弱的可怜少女。
  
  过得几日,又有两家人遭遇了不幸。一家人和乔大户家情况类似,下场也是家破人亡;另一家人倒不是很富有,只是丈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妻子又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教人觊觎,于是那些无赖竟把那女子拖去糟蹋轻薄,旁边无一人胆敢阻拦,甚至还有人说些风凉话,那个男人只能抱着才满月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待得妻子披头散发地回来,夫妻俩抱头痛哭。
  其实,这些逃难的人们平日里绝大多数都是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只要没人带头,其他人一般是不会主动去欺凌弱小的。可一旦有人先开了这个头,也会带动起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蠢蠢欲动,剩下的一部分装聋扮哑,保持沉默。
  人性有善亦有恶,除了绝顶的圣人和恶人,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善心与恶念同时并存,相互斗争,在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处境下,有的时候善良的一面成为主宰,有的时候邪恶的一面会占上风。而此时此刻,恶行得不到任何的谴责和惩罚,于是催化了恶念在人群中悄然而又迅速的传染蔓延。粮食,钱财,女人,旧恨,新仇……或者仅仅是发泄心中对惨淡未来的恐惧,以及谋求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快感,这样那样的理由,都可以成为施-暴的导火索。
  徐云帆几年前曾在心中暗笑过风家的马车太过俭朴毫无品味的,此时却十分庆幸——若是装潢华丽十分醒目,只怕他们早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然而他还是放心得太早——车马不甚起眼,可是人却起眼。即便低调行事,即便身着随便衣裳,可是这般一个清俊斯文的少年,一个青春美貌又病歪歪的荏弱女郎,想让别有用心的人不注意到也难。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