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87章


她呵呵轻笑,一个字没挤出来,便仰天栽倒。蓼蓝等人慌慌忙忙上前搀扶,又大声唤人过来救治。这一战叫林慧容断了一根肋骨,脸上身上大大小小的瘀伤不计其数。但也换得了她旧部的心悦诚服,管事的越重楼立刻派人过来把留在山腰的队伍迎接下去。风敛月一路行来一路冷眼旁观,直到一个瓜子脸的娇俏女郎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平静的面色方才隐约起了波澜。而那个娇俏女郎与她打个照面,愣了一愣,神色也微微生变。
  队伍继续前行,她与她擦肩而过。
  
  石道村中一共驻扎了精兵三百二十一人,绝大多数是十八到三十岁的男子。而林慧容带来的人中,绝大多数是年轻女流。越重楼专门拨出了一个最大的院子供这些女子居住,避免男女混杂一起生出是非,又严令下属不得惊扰她们,违背者视同叛军,五百军棍,号枷三日。
  风敛月自然是与这些姑娘们居住在一起的,与徐云帆和秦将离分离开来。但徐云帆仍会时不时地过来找她说说话。众人都知道他是风敛月的亲属,这般一个青涩斯文的少年,生得又是清俊可疼,自然也不会阻拦。徐云帆将越重楼的号令告诉了风敛月,她听了之后点头一笑,轻声道:“只道乱世里兵匪不分家,原来也有这般仁义之师……云帆,你跟他们住在一起,觉得这些人的武艺身手如何?”
  “身手不凡,应该都不下于当初家里用重金请来教导我的几个武师——这倒也还罢了。”徐云帆沉吟着回答道,“那天看着他们群攻林慧容,乍一看是一窝蜂似地乱攻过去,但看了一阵子会发觉,他们的进退都配合得十分默契熟练。我这个外行人只能看热闹看不出门道,但庞大海和秦将离两个也一直在盯着看,还在讨论战局,我没听到他们说对方犯什么大毛病来。”
  “精兵确是精兵,只可惜人还是少了些。”风敛月有些遗憾地随手绞着衣带,“不过,眼下匈奴人作恶多端,朝廷却一直未能组织起一场有效的反抗。百姓皆恨辽人暴-虐凶残,又怨朝廷不能庇护子民,先前大败匈奴的凤凰将军再度出山,正得天时。倘若这位凤凰将军当真像她的威名一般英勇善战雄才大略的话,外得民心所向,内有部下效忠,朝堂之上还有陈王等旧爱斡旋帮助……”
  徐云帆忍不住插口道:“凤凰将军当初被皇帝打入死牢的时候,不是已经跟陈王离异了么?”
  风敛月笑道:“你比我看过的书多多了,怎的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戏文上那些失势的名将有多少个有好下场的?怎的凤凰将军却能幸免于难?虽说我不知朝廷大事也不懂宫闱掌故,但按着情理推断,皇上之所以最终会放过她,必有陈王的情面在起作用。”
  徐云帆方才醒悟,赧然道:“确是这个道理。刚才你还要说什么来着?继续说吧。”
  “话再说回来了,林慧容现占天时与人和之利,若再得到些运气……”风敛月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纵不能平定天下,没准也能效仿蜀汉割据一方。”
  徐云帆心念电转,回忆起那日山腰上她“机不可失”一言,悄声道:“你……想效仿吕不韦故事?!”
  昔战国时,曾有巨贾吕不韦,倾尽资财,殚精竭虑,将不得志的秦国王孙异人一步步扶植上秦王之位,而吕不韦也被封为文信侯,封邑十万户,家僮万余人。
  “岂敢岂敢!林慧容岂是好摆布的,我也没有吕不韦那般的大手笔。效仿那位以一饭之恩换得淮阴侯千金相报的浣衣妇,足矣。”风敛月浅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也只求她能保得你我一时平安,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再想罢。不说这些了,云帆,你先前是不是有些恼我?”
  他们蹲在村外的溪流边一面捶衣一面说话。潺潺清流下诸色鹅卵石光洁圆滑,茵茵绿草间各类不知名的野花静默绽开,与不远处静谧的村庄、连绵的山峦相得益彰,一派祥和的田园之美,教人几乎忘了先前经历的血腥苦难。她侧过脸浅笑盈盈地瞥过来,徐云帆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略微挪了挪视线:
  “没有。”
  怎么会不曾恼她,甚至还曾经赌气过,只是那些事已经过去了。此刻被她提起来,不但心里再没有半分的火气,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惭。
  风敛月含笑着解释道:“当时我们出发得仓促,时间紧就顾不得跟你说了。”
  “那,为什么你要告诉别人,却把我瞒在鼓里?”其他的不满都可以放下,但徐云帆对这一点却不能不耿耿于怀。
  “那时候你都已经睡下了,我不忍心再把你吵醒。”她柔声道,“就这一次。以后再有什么事,我都会提前跟你说的,成不?”
  两人忙活完,徐云帆硬是抢着一手拎着一只盛满洗净衣裳的木桶往回走,说要先送她回去,风敛月拗不过他,只得空着手跟随。两人走到村口,风敛月忽然“咦”了一声,沉吟片刻便飞快地吩咐道:“云帆,你先走,我找个人说说话再回去。”
  “……哦,快去快回啊。”徐云帆眼见她匆匆走向的是一个年轻女郎,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可是方才的好心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胸腔里空空落落的,唯有一片酸酸涩涩的虚无。
  
  “齐姑娘可还记得我?”快步走到对方身前,风敛月含笑着打了个招呼。
  那日在村口初遇,她便认出了对方是当时与齐苏木随行的齐佩兰。这几天来她借着探望徐云帆或外出洗衣的机会把村里各处都不动声色看了个遍,却不曾瞥见过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虽说这样冒冒失失地找齐佩兰打听是过于莽撞了,可是她已经等待不下去,也不想再等。
  “当然记得。敛月姑娘是想找苏木吧?”齐佩兰静静凝视着眼前女子满怀期待的眼睛,“我说了你莫要太过伤心——他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去世?!”那双原本明亮清澈的眸子霎那间褪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怎么会?!不,你骗我的是不是?”
  “我骗你做什么,他早就死了,五年前就死了。不信你去问村子里其他的人,我敢打保票所有人都会给你这个答复。”齐佩兰深深叹气,“五年前的冬天他孤身入深山采药,不幸遇到了狼群。大雪封山时的饿狼格外凶残,何况他遇到的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倘若是在他断指之前发生这样的事,全身而退的机会虽说不大,但也还是有的。只可惜……”
  “别说了!”风敛月猛地打断了她的话,脸色惨变,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唉,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苏木曾说过,若非有你,他也不能活着回到陆上。只怪……造化弄人罢。”她悲恸惨淡的神色让齐佩兰不忍心再看,眼帘微微垂下半遮住茶褐色的杏眼,“我带着你去他坟上看一看吧,也不枉你们曾经相好过一场。”
  风敛月仿佛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不能言语,不能思考,木然地被齐佩兰拉着走,出了村口,越过了田垄,停贮在山坡与田地的交界处。那里一座座坟丘,有新有旧。齐佩兰把其中一座旧坟指给她看,叹道:“莫要太过伤心绝望了。世事本是无常,你还青春年少,以后兴许再遇上心仪之人也未可知。”她说完这句很不着调的安慰话,拍了拍风敛月的肩膀,便悄然离开。
  风敛月呆呆凝视着眼前的坟丘,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一把粗钝的刀生生磨砺着割开,一下又一下,疼痛难当。她紧紧闭上眼睛,拒绝再看,脑海里却不断地浮现出每一个与他有关的记忆片断,越是回想心里越是疼痛,那疼梗在胸口处教她喘不过气来。她又睁开眼睛,痴痴看着他坟上的荒草许久,静静地弯下腰去,一棵一棵地拔着它们。
  她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那些细草十分碍眼,让她的眼睛看得干涩发酸。
  原来……她挚爱过的男子,挚爱过她的男子,在五年之前,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埋没在这一坯黄土之下。
  那时他曾说过也许再也不能相见。她也知道重逢的机会太过渺茫,所以最终接受了别人,但心里其实还是一直不能对他忘怀的。她什么也不敢奢求,什么也不敢指望,只要想着他还好好地活着,那就足够。
  原来还有比生离或者死别更残酷的,那就是生离之后的死别。
  仿佛鲜花正是开得烂漫时,偏生被连根拔起,又遭野火焚烧殆尽。万念俱灰,柔肠皆断。
  再也不能亲吻他的面颊,看着他俊秀的脸上泛出蔓延到耳根的红晕。再也不能埋首在他的胸膛,静静聆听他的心跳声。再也不能咬着他的耳垂,又是流泪又是带笑地对他吐露在自己心里沉积了多年的思念、悲伤和幽怨。
  风敛月终于哭泣出声,眼泪一滴一滴下坠,落在她脚边,随即被尘土吞没,只余下一点点很快就会干涸的湿迹。嘶哑的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倒像是迸自胸腔,是心脏被绝望一点点撕裂开来时所发出的哀鸣,鲜血淋漓。
  她的苏木,已经不在了。
  
  第六卷夜静云帆月影低完结
--> 作者有话要说:《诗经?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顶着锅盖说:风月谭其实有很多个结局,HE和BE都有,本次结局按我同学的看法是倒数第三郁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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