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92章


  “……都那么多年了,你居然能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北征匈奴时的天武军。当时命你率一队死士趁雪夜去偷袭匈奴狼主大营,你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领命出去了,回来时候衣甲都被融化的雪水和匈奴人的血浸透……那时候裴茕都还没有入伍呢。”林慧容提及往事,不禁感慨道,“日子过得真是飞快啊!”
  亲手为林慧容斟上酒来,陈玉魄客客气气答道,“当日能得获胜,除了手下将士英勇,还倚仗了将军神机妙算……虽然时过境迁,末将驽钝,却不曾忘记将军的威仪。”
  林慧容叹道:“这次我一路从洛阳过来,眼见得匈奴逞凶,我大唐军民遭难,当真十分痛心。匈奴铁蹄所到之处,几乎都没有遭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尤其是洛阳……唉,一提到刘樨那群饭桶我就来气,媚上欺下、胆小如鼠的小人,给你提鞋也不配!”
  她气愤之下口不择词地骂了句粗话,陈玉魄一时不知如何回复才好,只得浅笑道:“将军……过誉了。”
  林慧容凝视着他,明亮得迫人的双眸似乎可以窥见对方心底的隐秘:“我最不喜欢只会溜须拍马看风使舵的草包,我自己也不会胡乱去恭维人。凭你的家世、军功和资历,区区一个轩辕关守将,实在是太屈才。”
  陈玉魄神色微变,似要开口,林慧容却已经抢先一步续道:
  “轩辕关守将,不过是从七品上的致果校尉。”她含笑着将杯中美酒一口饮尽,一字一字道,“陈校尉,难道你当真是虚怀若谷,从来不曾觉得心有不甘?!”
  
  本朝有三大名门氏家,即杨氏、宋氏、裴氏,俱是根基深厚,地位显赫,朝廷高官及后宫贵人多为这三家所出。譬如当今皇帝李珉的生父、现尊为圣父皇太后的裴棣,还有年纪轻轻便官居正六品上昭武校尉的裴茕,便是裴氏族人。
  而陈玉魄所出身的关中陈氏,虽不能与这三家比肩,却也是武将辈出、军功颇著。陈玉魄素有才名,在先帝朝远征匈奴时也曾立下功勋,以他的资历,本不至于在这个年纪才当到从七品上的致果校尉。
  缘由很简单——陈玉魄的胞兄陈锦诗,乃是先皇太女李琪的东宫良俤。当今皇上李珉登基之后,林慧容被贬官流放,先皇太女李琪先是被打入死牢而后离奇失踪,而包括陈锦诗在内的一干东宫近侍都被秘密处死。随后的几年里李珉一步步清洗掉朝堂上和军队里的“林党”及“太女党”并以自己的亲信或新晋官员来替代,譬如洛阳府尹刘樨之流。而陈氏也因为陈锦诗的关系受到了牵连,陈氏子弟一直郁郁不得志,早在先帝一朝便已立下战功的陈玉魄竟然连这两年方才初入行伍的裴茕都不如。
  殷红色的葡萄酒液盛在白瓷酒樽里,仿佛是皑皑白雪与淋漓鲜血相互映衬,陈玉魄脑中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他回神抬头,只含含糊糊地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凤凰将军与当今皇帝李珉本有过结。在陈王李璨以死要挟之下,皇帝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赦免了这位政敌兼二嫂“党同先皇太女杀害先帝”的谋逆罪名,容许她布衣归隐。陈玉魄深知个中利害,他不想轻率表态,把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牵扯到这几股势力的勾心斗角中。
  他兄长与先皇太女的联姻,已经教陈氏家族一蹶不振;倘若他再有什么不当的举措,结局就是灭顶之灾。
  林慧容却是微微地笑了,了然的笑:
  “其实,你哥哥还活着。”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仿佛将一块大石头扔入一潭静水中。陈玉魄身子一震,心情激荡之下,几乎将酒樽打翻:“你说的……是真的?”
  “你哥哥还活着,陪伴在他的妻主身边。”林慧容重复了一遍,“他们还有了一个女儿。他生怕走漏风声拖累了你,所以几年来都一直不敢跟你联系。”
  他们之间的对话,在并不熟知政事的风敛月听来,简直是一头雾水,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气氛有异,似乎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默坐,却把他们说的话都记在心底,预备着他日再探究。
  陈玉魄心乱如麻,低头斟酒,原本稳定有力的手指却微微发颤,酒壶一下下击着酒樽,发出“叩、叩”的轻响。
  当今皇帝李珉登基之后,陈氏一直受到冷眼打压。眼见得家族败落之相,素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陈玉魄既是愤懑不甘,又是无可奈何。
  他曾想过,与其在低阶官位上憋屈至死,倒不如玉碎于轩辕关,以壮烈殉国之名,为家族重新换来皇帝的信任倚重,也算是死得其所。但林慧容轻轻一句话,却给他挑明了另外一条道路。
  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又是私德有亏,在位数年,天灾频发,战乱又起,地位岌岌可危。
  倘若……倘若江山易主,自己也许就是未来的国舅!
  林慧容含笑望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从惊喜、忧虑、犹疑逐渐转为坚定,胸有成竹。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攘攘熙熙,皆为利往。
  人生至理。
  
  尽管风敛月一直无法理解林慧容是怎么劝说陈玉魄的,不过陈玉魄在与林慧容交谈之后,欣然同意放出百姓逃难,只留下自己辖下兵马。而林慧容也提出,自己手下有青壮男女兵士四百,可随守军一道把守轩辕关要道。
  双方谈妥,留下裴茕与陈玉魄一道查看地势并商磋初步的狙击及撤退方案,而林慧容带着风敛月赶回石道村召集人手。
  “斥候回报,匈奴先遣军一千余人,大概在两三天之内就会抵达轩辕关下。俗话说养兵千日方可用在一时。可如今匈奴人不给我们更多时机,交战已经迫在眉睫。”林慧容蹙眉低语,“幸而轩辕关易守难攻,我方占据地势之利,决不能给匈奴人讨了便宜去。”
  与她并辔比肩而行的风敛月亦是心事重重,闻言后轻声问道:“林姐姐,你说‘手下有青壮男女兵士四百’,那就是所有战斗部队的人都要去守关?”
  “嗯,我打算将战斗部队大致分为两部,一部分人协助陈校尉驻守关口,正面抵挡匈奴人进犯。我带着另一部分死士潜伏于关外,伺机从后方杀出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轩辕道如此狭仄,前后夹击,必让这一千先遣军有来无回!”
  风敛月嗫嚅了几下,终是缄默不语。林慧容觉察出她神色有异,笑吟吟问道:“敛月妹妹莫非是有话要跟我说?”
  “……没有。”
  “当真是没有?”林慧容挑了挑眉,“我记得你的两个家人都被编在战斗部队里吧?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那个大的、武功挺不错的叫秦将离,另一个小一点、斯斯文文的漂亮孩子叫徐云帆。”
  “……其实他们也不是我的家人,当然他们的安危我都会牵挂的,毕竟是一起逃难过来的,不是家人也不逊于家人了。”风敛月淡淡含笑,“只是林姐姐想要听到我说什么?或者说,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我刚才还以为你会跟我讨情来着。”林慧容爽朗一笑,“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枉度君子之腹了。”
  “林姐姐谬赞。若以私心而论,我当然会害怕自己亲近的人有什么闪失。”风敛月轻叹一口气,“只是林姐姐自己也是身先士卒,不顾自身安危。我又怎能拖姐姐的后腿?”
  她的话半真半假。
  林慧容平素虽然谦和温厚不摆架子,但风敛月却不敢跟她没大没小地嬉闹,倒不是因为她当真对这些大人物有多少敬畏之心。只是因为她心知肚明,即便是龙游浅水遭虾戏,龙依然是龙。凤凰将军再怎么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也好,从古至今,恃宠或挟恩生骄放旷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这即将是凤凰将军封刀之后的出山第一仗,林慧容甚至要亲自带领死士出关厮杀,浑然不顾“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古训,必然是卯足了劲头要杀个开门红。
  倘若她跟林慧容讨情,自讨没趣也就罢了,要是反而触犯了林慧容,把那两个人更置于最凶险的境地,岂不糟糕。
  林慧容一笑,道:“潜伏在关外的那一队凶险一些,所以贵精不贵多,我看秦将离身手不错,打算将他编入其中。至于徐云帆,还有编入战斗队伍里的那些姑娘们,毕竟先前未曾见识过真正的大场面,还是留在关内吧,不过正面阻抗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至于你等,也不能闲着,救护伤员、搬运武器之类的活儿也不轻松,就有劳了——你说,他们两个不是你的家人?”
  “云帆倒不是我亲生兄弟,他是灵州人,我是霍州人,两家是世交罢了。至于秦将离,”风敛月顿了顿,“萍水相逢,并非相熟,一路行来蒙他照顾不少,我和云帆都十分感念。”
  二人谈谈说说,纵马急行,半日功夫终于赶回当阳山。远远地瞧见村子,风敛月便跳下马来,笑道:“骑马来回两趟身子骨儿都要被颠得散架了,林姐姐有事先赶回去,我慢慢走几步就过来。”
  林慧容吩咐一声“及早赶回去吃饭”便绝尘而去。她们的坐骑本是石道村中经过训练的军马,而风敛月所骑的那匹马见到同伴远走,也一溜小跑着跟随上去。风敛月早放脱了缰绳,自己步行了一段路。她几番奔波,十分疲累,明明已经将近村口,却觉得双腿酸软乏力,正想着先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歇一会儿,猛然瞅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正在路边啃吃青草,膘肥体壮,十分眼熟——正是秦将离的坐骑“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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