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106章


风敛月连连道谢,伸手接过。白瑟瞧了瞧她微红的眼圈,善解人意地说道:“敛月姐姐,你且回去歇息罢,要是担心他的伤势,今晚我帮你守着就好。”
  “不必了。”风敛月勉强笑道,“我不困,你还是去睡罢。”
  待得白瑟离去,狭小的屋里又只剩下风敛月、秦将离以及昏迷中的徐云帆。风敛月将白瑟送来的小纸包打开,一点点将三七粉撒在徐云帆血肉模糊的伤口之上;又生怕他发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估量着体温不高方才放下一半心来。
  一朵烛花爆开,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惊醒一般抬起头来,看看那支默默燃烧着的蜡烛,已经烧去了一半。估量着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她立刻吹灭了蜡烛,让小屋沉入幽暗的夜色之中——毕竟是山居简陋,物资匮乏,能省一点就多省一点。
  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边的秦将离开口道:“走了?”
  “嗯,你该回去了。”风敛月柔声说道,“你回去歇着罢,我留在这里就够了。”
  
  “你留在这里?”尽管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从他的声音就可以听得出他该是正在皱眉,“你不回去睡?”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慢慢靠近他:“云帆伤成这样,我有点不放心,今晚就留在这里,明早白瑟该会过来替换我,看着没事,我就回去歇息了。”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小心斟酌着字词:“你也很累了,早点回去好么?这村里……只怕也未必太平,要是走得太晚了,我不放心。”
  似有意又似无意,秦将离侧脸避开她的手,手臂却揽上她的腰:“那我也在这里陪着你,如何?”
  风敛月被动地偎依在他的怀里,身体却是僵硬如木石。按理说情人小别重逢,这等举动只是小儿科,可旁边还有个徐云帆,即使他昏迷不醒不晓人事,她也浑身不自在。可是秦将离搂着她,动作从温情脉脉里逐渐酝酿出隐约的欲-望来:“好像……你变瘦了点。”他的呼吸从她的衣襟领口吹入,一下一下撩动着她的肌肤,酥酥-痒痒。风敛月窘得浑身燥热,却也拿他没办法,片刻之后才软语道:“将离,我好困。”言毕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呵欠。
  “困了就睡,又没人拦着你。”秦将离语声淡淡,倒也停住了先前的不规矩小动作。风敛月暗自吐舌,闭上眼睛靠在他肩头打盹。原本只想假寐一阵的,毕竟这几天鞍马劳顿,已是十分疲惫,尽管这样的姿势并不安稳,但迷迷糊糊间还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子,她蓦然惊醒过来,忙忙抬头,低声道:“我睡过去多久了?”
  “一会儿。”秦将离抬臂松活松活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肩膀。风敛月忙伸手替他揉肩。却听床上的徐云帆呻-吟一声,低低道:“水……”
  她一激灵,立刻从秦将离怀里跳将起来,一叠声地道:“渴了?马上来马上来。”她迅速点了蜡烛,倒了小半碗水端去床边,便瞧见少年的眼睛果然已经睁开,只是呆滞黯淡,浑然不是往常灵秀清明的模样。风敛月心中一疼,忙道:“口渴了?喝点水罢——哎呀,我真是糊涂了,你现在自己喝不了。”她把碗搁在他枕边,转身去寻来勺子,将水一点点喂进他被咬破的干涸的嘴唇里。
  喝了些水,徐云帆的精神好转了些,他紧紧盯着她,低声道:“我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不轨之事。”
  “我知道的。”风敛月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乱发,他的脸颊在漆黑发色与幽黑眸色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苍白如纸。心中有千言万语踊跃欲出,却被紧闭的牙关禁锢着,唯有怔怔地瞅着他出神。
  秦将离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两人四目脉脉凝望,不由得薄唇紧抿。一会儿之后,他挪开视线,随手抓过那本搁在桌角的破旧抄本《素书》翻动,却无意中瞅见那书中细细密密的眉批无数,不由得略一凝神,偏又翻见那书的最末一页空白之处,与眉批相同的端秀字迹写道:“独凭雕栏满庭幽,相思鸣蝉萦耳秋。惆怅今宵风月好,玉人偏未在灵州。”[1]这原来是徐云帆几年前的旧作,如今虽是同住一村,近在咫尺,他对风敛月情根深种,偏生她心中眼中只有秦将离。他惆怅伤怀之下便把这番少年痴意付诸笔头,谁知机缘凑巧,竟教秦将离看了个明明白白。
  瞧见那“灵州”二字,秦将离垂目无声冷笑,眼底闪过一抹深寒。正当此时,外面又有人走近,叩门轻唤道:“敛月姑娘,有事请见。”声音清亮,正是身为朝廷任命的堂堂正六品上昭武校尉、目前却几乎充当了林慧容身边近侍的裴茕。
  来人敲了两次门,前一次风敛月只当没听见,直到第二次才过去打开了门,淡淡道:“夜深人困的没听到敲门声,实在是失礼了,不知裴校尉此时拜访,有何要事得差遣敛月?”
  裴茕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刚才蓼蓝跟将军禀报了你和他冒险出外打探到的紧急军情。将军说二位一路艰苦,又担心日后你们出外再遇险情,便送了你们一人一瓶伤药,以备不济。”
  风敛月淡淡道:“多谢费心,一路上遇险都是蓼蓝大哥出手解难,我是个劳心不劳力的,这药只怕派不上用场。”
  裴茕轻笑道:“就算是眼下派不上用场,有备无患总比有患无备好。敛月姑娘你说是不是?”
  
  [1]此诗改编自白居易的《题李十一东亭》:“相思夕上松台立,蛩思蝉声满耳秋。惆怅东亭风月好,主人今夜在鄜州。”
  
  风敛月咬唇,略一沉吟,还是从裴茕手中接过药瓶,敛衽道:“多谢裴校尉送药过来了。”裴茕松了一口气,客气几句便告辞离去。风敛月掩了房门,细瞧那瓶上写着“冰魄复元膏”数字,打开瓶塞,但见里面盛满半透明的膏体,光润如玉,还带着淡淡清凉的幽香。她虽不晓得这是出自江南慕容世家的珍药,却也可以猜度出必是难得之物,于是拿到床边道:“先前已经敷上了三七粉止血,再用这药只怕会相冲,等明儿早上再给你抹上罢。”
  徐云帆倔强地把脸撇过一边去,负气道:“我不想用她的药!”
  “还是用罢。”风敛月柔声劝解道,“只要你的伤早些恢复就好。凡事不可意气用事,你以后会懂得的。”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自己刚才停在人群里眼睁睁看他受刑的憋屈愤懑,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我当然懂。”身上伤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徐云帆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却还是不愿意中止与她的谈话,“……以后离开这里,行吗?”
  “又在说气话了。天下动荡,如今连皇城长安都未必能保得住,你觉得还能去哪里?”风敛月将手指点在他苍白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耗费心神说话,“对了,我刚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这次我跟蓼蓝出外打探军情,又得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匈奴达稽王呼衍秀勾结吐谷浑的乌地可汗,率精兵十万,从积石山脉南侧突破天险,渡过羌水,已经打到了距离长安不到五百里的兴州!”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景致夜苍茫。锦屏邀来鸾凤舞,玉盏斟得星月光。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清池上,朝夕染翰侍君王。【2】
  这一首七言律诗,原是吟咏今上李珉与一众年轻宠臣夜宴桂萼殿,曲水流觞的盛景。而如今,岌岌可危的皇都已经人心浮动,谣言纷纭,连森严禁宫也不能幸免。有些宫女听信了皇帝会将宫中及民间年轻女子尽数送与辽军求和的谣言,惶恐之下选择投水自尽。尽管那些女尸都会被及时清理掉,但绝望的情绪依然如幽幽鬼气一般弥漫在后宫里。传说深夜里水上会浮起碧色的鬼火,溺死的鬼魂们会成群结队地飘荡在火焰上,载歌载舞,亦笑亦哭。于是桂萼殿的尊贵主人亦再无往昔的风流雅兴,更多的夜晚他都会面色冷凝地高踞在殿中华丽的龙椅上,听着座下群臣争论否决着各种军情国事。
  今夜的桂萼殿里依然银烛高燃,或许是因为政务劳形又兼心情不佳,年轻天子的明黄龙袍显得黯淡了不少。案边的一盏氤氲香茶早已经冷却,李珉却只顾着专心聆听阶下一位年轻朝臣的禀报,剑眉紧蹙,忧心忡忡却未出一言。最后只道:“……楚卿连日奔波,甚是辛苦,跪安吧。”
  旁边座上的黄门侍郎秦南星以眼色示意内监为皇帝更换茶水,转眼却瞧见那跪着的朝臣只是恭敬称是,却不曾起身,便扑嗤一笑道:“决明怎还不站起身来?莫不是劳乏得连君前失仪都顾不上了?”
  那青年朝臣抬起头来,眉目俊俏,正是先前的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如今的刑部郎中楚决明。先前他随秦南星前去赈灾,颇得秦南星赏识,归来后向李珉大力举荐;而楚决明呈上的条陈中建议朝廷勉励农家种植一些蝗虫不喜食用的桑芋豌豆,颇有新意。李珉阅过之后觉得此人亦有几分才干,恰好刑部有一空缺,便将他调拔为从五品上的郎中。然而楚决明先前并非科举进阶,而是靠明经入仕,本人生得年轻俊俏又是由秦南星举荐,同僚间颇有“佞宠”之议。
  李珉听秦南星这一提醒,方才醒悟过来,淡笑道:“楚卿莫不是还有事情要奏报?”
  楚决明稽首道:“微臣斗胆。”
  李珉闻言稍稍一怔,随后眼风一扫。殿中众人,连同秦南星都退了下去。他端起新换的九龙羊脂白玉杯抿了一口香茗,沉声道:“有什么紧要政事军情,爱卿只管奏来。”
  
  【2】本诗修改自贾至所作《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原诗为“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晓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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