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她望着那两个人，懵懵懂懂地受到了某种触动——所谓男女之情，原来也可以是这般静美缠绵，让人心都要溶化掉。
  可一切都破灭得那么突兀。她不知道那两个人闹翻的具体原因，只看到从此风敛月安静沉默的眼眸里分明熄灭了某种光彩。由于这个缘故，也因为同是女子，她本能地认定是那个向来冷面冷心的秦将离负了她的敛月姐姐。
  负就负了罢，反正又不是只有秦将离一个男子，这世间，没有谁人无可取代。倘若那个楚公子和风敛月能够发展出什么来，她绝对是乐见其成的。
  然而她很快就大失所望了——转回来，只看到风敛月独自一人坐在原处，手里拈着一朵盛开的大理花。花团锦簇，她却蛾眉深蹙，若有所思，神色似嗔似怒。白瑟瞧不出个究竟来，便走过去随口问道：“好漂亮的花，敛月姐姐要簪上么？”
  “不，不必了。”风敛月很快地回答，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是被烫着了一般。
  “那是要拿回去插瓶里么？”可惜白瑟没有觉察到她的异常，“不过有点可惜了，花已经开全，插瓶里不过一晚上也就败了。”
  风敛月已经回过神来，淡淡答道：“那还是找本书夹起来罢——阿瑟，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次日风敛月却只说自己着了风寒精神不佳，竟不肯出卧房门半步。白瑟拗她不过，只得道：“那我去解老那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姐姐自个儿在屋里歇息罢。”
  听得对方匆忙的脚步渐渐远去，风敛月闷闷不乐地倚坐在轮椅车中发呆，过了一会儿，随手从桌上拿过一本书卷来翻看——白瑟很细心，生怕她渴了饿了闷了找不到人帮忙，离去前早把果盘茶盏和几本解乏的书一股脑儿地放在了她伸手可及的桌上。
  她拿到的是一本《锦绣集》，原是本朝名女子诸如鱼玄机、上官婉儿等人的传世诗作。风敛月随手翻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风敛月对此兴致不大，略看了一眼便放了回去，另捡了一本《尾生抱柱》来。那书原是说书人在市井说书的话本，讲的是尾生与一女子相约私会于桥下，夜半水涨，尾生不肯违誓抱桥柱而死，结局自是那女子赶回桥上哭祭，悔不当初。风敛月没由来地越看越觉得刺心，索性一把搁下，又抓起一本书来。还没得看清楚书中的内容，那书页一经翻动，书里夹的那朵大理花便掉了下来，风敛月俯身将它拾起。昨日鲜艳润泽的花瓣已经有些枯萎，教她洁白的手指一衬，分外暗淡难看。风敛月手指一颤，突然想起了刚才瞧见的那两句诗句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呼吸一滞，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拢，无意识地将那花朵揉在了自己掌心里。所谓再无牵念，原来只是自欺欺人。那个男人或许便是她命中注定的劫，对于他，终究是做不到无动于衷呵——那个月下泛舟，顾盼神飞笑容明丽的少年；那个把花簪在她发上，淡淡而又郑重说出“若我能恢复康健，请敛月嫁与我为妻”之言的男子。
  默默地将花和书放回桌上，她推动着轮椅车离开了卧房，茫茫然行到庭院里。午间的阳光尚是灿烂，却已经退减了温度，那一丛大理花也因为不胜秋霜，夜里看来明艳亮丽的花瓣也已经打起了蔫儿，只伸手一触，便整朵地从枝头断落，掉在地上枯黄的草丛中，让她心中猛地一抽，唯有怔怔地倚着轮椅车出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瑟掀帘子出来，一眼瞧见她颇为意外，随即过来问道：“敛月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今儿阳光虽好，风却不小，仔细着又着了风寒。”
  风敛月勉强笑道：“没事的，看这花开得甚好，出来瞅瞅——”她顿了一顿，才迟疑着问道：“解老他们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白瑟会意，答道：“早已经治完了，楚公子现在的状况还好，不过解老说再观察看看一阵才能放心，他和之寒都还在屋里守着，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之寒让我帮忙去熬给你的药，顺便转告你一声，今天且不针灸了，明天再继续。”
  “我这边没什么要紧的，至于他……”风敛月轻声道，“希望没事才好。”
  白瑟瞅着她的神情，忽然促狭一笑，道：“肯定不会有事的，不信的话姐姐自己去看看就好了——再说楚公子瞧见你去探望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说完也不管风敛月愿意不愿意，便动手推起轮椅车来。风敛月张口欲言，终究还是缄默无语，任由白瑟把她推到了楚决明的屋里。她不由得略略低了头，道：“……之寒，今日不必再麻烦你帮我针灸了，停个一两天的也不打紧，没必要让你再累着了。”
  明明早已想好了理直气壮的籍口，但风敛月却觉得脸上无端地燥热起来，是因为方才在日头下被曝晒太久，还是因为那个原本躺在床上、看到她进来之后蓦然起身的人凝视着她的百感交集的目光？
  
  屋子并不空旷，白瑟又刻意把轮椅车推近床榻一侧，他们相距几乎是近在咫尺，她脸上有些慌乱，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的神情逃不出他的视线。楚决明苍白的脸上绽开了微微的笑意，那笑容还未从眉梢唇角扩展开来，蓦然喉中一甜，腥热的液体又涌了上来，而且来势汹汹，尽管他极力克制，还是压抑不住，那一口血正正喷在风敛月的裙子上，刺绣着青碧色葡萄叶纹样的白绫裙摆上立时染上了带着腥气的血红。恍惚间风敛月听到了一声尖锐叫声，惊惧，惶恐，凄厉，片刻之后她方才觉察这是从自己喉咙里所发出来的声音。
  解青囊面沉如水，处变不惊地劈手抓起桌上一只瓷盘中盛的银针，另一手捋起楚决明的裤脚，迅速将银针一枚枚刺入他腿上穴位，又叫解之寒：“把那边匣子拿来！”
  白瑟连忙带着风敛月退到一边，道：“且莫打扰他们。”又劝：“咱们插不下手，也别在这儿呆着碍手碍脚，且先去院子里等着。”
  风敛月心乱如麻，竟是没了半分主意。白瑟推了她的轮椅车到庭院里，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自行返身回屋去看能不能帮上忙。风敛月独自一人坐在廊下，微颤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裙上新添的血痕，指甲与衣料相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恍如落叶被揉碎时的声响。她不知道自己发愣了多久，直到听到吱呀一声，又有人掀帘出来。她连忙回眸望去，正是面色疲惫的解之寒。
  仿佛一盆冰水哗地泼到了心口，风敛月只觉得浑身一下子冰冷下来，血液仿佛凝固着不复流动，以至于连嘴唇都无法开启着说出心中疑问。
  “楚公子的呕血已经用三七粉止住了，只是出血过多，不免虚弱。若是年老体弱者恐怕受不住，还好楚公子年轻体健，还可以承受。”解之寒善解人意地告诉她，“不过现在也不能让他饮用汤药，怕又会出血。爷爷让他先在舌下噙着参片，不许动弹，一日之后再略进少许流食和汤药补养。”
  风敛月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尽了方才那股寒意。
  “真是太好了……”
  她轻声说道，几近喃喃自语。
  对于他，她动心过也厌弃过，内疚过也憎恨过，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究竟到底期待怎么样的结果，她无从探究，也不想深思。可倘若是他当真不幸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心却会痛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他没事，没事就好。
  
  尽管楚决明的呕血已经止住，但出于医者的谨慎和责任，解青囊还是安排解之寒和白瑟轮班守着他，关注病情变化。风敛月则说解之寒和白瑟白日劳碌了许久，又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熬夜，夜里还是她来守就行了，若是有事，她会叫他们过来救治的。解青囊沉吟片刻也就拍了板：“也罢，之寒守到子时换敛月姑娘，敛月姑娘从子时守到辰时换白瑟姑娘，就这么安排罢，只是夜里要辛苦敛月姑娘了。”
  “抱歉……弄污了你身上。”待得屋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的时候，楚决明轻声说道。
  她皱眉，不由得用手掩住了他的嘴。
  “不要说话。”
  她在害怕，害怕那汩汩鲜血又会从他的口中涌出来。
  他很听话地不在言语，只是在她意欲收回手的时候，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大概是生怕弄痛了她，他并没有用力，只是用自己的手指勾缠住了她微凉的纤指不放。风敛月的手在他的掌心指间里僵硬了片刻，还是静静地由着他去了。
  楚决明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掰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到床上来歪着罢。”
  风敛月一怔，薄怒道：“我又不是来让你消遣的！”她想甩脱他的手，楚决明却紧紧抓着不放，情急之下脱口辩解道：“我只是怕你着凉！”秋夜深寒，她又要熬夜守着他，只怕禁受不住。所以他才会想让她一道躺床上来盖着被褥御寒。反正这儿只有他们两个，没必要再拘泥于什么男女大防。至少，他认为彼此都不应该太介意这个的。
  风敛月方才明白自己误解了他的好意，叹了口气，道：“没事。你别再说话，刚才算我不对。”话虽如此说，她并没有任何听取他建议的表现。
  楚决明望着她，很难得地一脸委屈的神色——就算他当真猪油糊了心有什么不该有的邪念，此时也根本是有心无力。他在她手心写道：“加件衣裳。”写完后抬手朝着床边的衣箱一指。
  风敛月踌躇片刻，还是决定领他的情，也顺势把自己的手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