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她打开衣箱，拿出了搁在最上头的一件衣衫来披上，淡淡说道：“多谢了。你也别再费神，快闭眼休息罢。”
  楚决明向她投以无奈的一瞥，依言阖目。风敛月暗自松了口气，也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沉沉睡意便漫过来，可长久坐着的姿势委实难受，她不舒服地调整了几次姿势，索性把上身倾伏在床边打盹，过了一会儿觉得腰和脖子酸痛得很，只得又坐直身子。
  楚决明并没有睡着，听到她这般折腾，便睁开眼睛，拉过她的手写道：“过来睡。”
  风敛月咬唇，摇头道：“不必。我是来守夜的，不能当真睡过去了，等白瑟换班后再补眠就好。”听她语气坚决，楚决明唯有叹气。他失血过多精神不济，过了一会儿也就当真睡着了，而风敛月提心吊胆地守了楚决明一夜，所幸他的病情再无反复。待得白瑟过来换班的时候她已经困得歪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身上披的男子衣衫滑下一角拖在地上，眼皮微微显出夜寐不足的淡淡青影。白瑟瞧着心疼，忙把她推醒叫她尽早回去歇息。
  风敛月自行回到卧房里，也顾不得别的，合衣倒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被白瑟推醒方觉得饥肠辘辘，此时已是午后，白瑟虽略有疲惫之色，却不显憔悴松懈，服侍着她洗漱更换过衣衫。风敛月自嘲道：“我都快老骨头一把了，比不得你年轻有精神耐折腾。不过你也别累坏了，早些休息才好。”
  白瑟笑道：“姐姐也不过比我大个五六岁，居然自嘲老骨头，岂不是等于拐着弯子说我也快变成老骨头了么？其实今日上午还好了，也不是很累。楚公子早上和午间略进了些掺了白芨、三七、黄芪、党参粉的米汤，没觉得不舒服，也不复呕血。解老去看了看他，说最凶险的关头就算过去三分之一了，接下来三日内先略进这类掺了药末的米汤，等胃里的伤大体痊愈了才能逐渐进水谷蔬菜，那时正好用药膳调理补益，就会好了。”
  风敛月正在对着铜镜理妆，闻言只道：“那就好。阿瑟，我想，咱们过几天还是回林府去罢。”
  白瑟诧异，偷眼窥她神色，却也辨不出什么来，只得道：“好端端地住着，怎么又要回林府去呢？”
  风敛月放下杨木的梳子，用手松松将散发挽起，乌黑的发丝缠绕在白瓷般的手指上，有一种清冷而单调的意味。她不疾不徐地答道：“解府这儿缺少人手，解老年纪大了，之寒又小，眼下除了我，还要照顾新来的病人，只怕累着他们。我想好了，如今我的病情其实已经稳定，不过是每日喝些汤药、扎下针灸罢了，且让解老替我拟个方子就行。”
  白瑟眨了眨眼，道：“可我还想跟之寒和解老学些医术呢。”
  风敛月淡淡道：“你要留下也可以，正好可以帮解老他们，只需告诉林姐姐找人来接我回去就行了。”
  白瑟眼见她心意已决，只得应了一个“是”字，片刻后又道：“敛月姐姐莫怪我多嘴，你病情平稳，其实不会让解老和阿寒多费多少心。你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了，只怕反让他们多心呢。”
  风敛月嗤地一笑，道：“他们不会多心的，倒是阿瑟，我只希望你莫要多事。”
  白瑟脸上一红，支吾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姐姐明明是关心楚公子病情的，为何……为何……”她想了想，还是把几欲吐出的那一句“莫不是还记挂着秦将离不成”给咽了下去。
  风敛月的唇边忽然浮起一丝缥缈而脆弱的笑意，仿佛湖面上一朵晶莹而转瞬即逝的水花。
  她轻声说：“阿瑟，你不知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于是她们收拾了行李并跟解青囊打过了招呼，预备几天后林府上的人过来探望的时候跟他们一道儿回去。既知对方再无性命之忧，风敛月也不再去探望楚决明，每日只安心呆在屋里做针线，偶尔坐在廊下晒晒太阳或逗逗那只叫做元宝的小狗玩，什么也不去思索，什么也懒得去思索，平平淡淡的，就已经很好很好。
  这日她正抱着元宝在廊下发呆，看着稀薄的阳光投落在庭院里枯黄的草木之上。突然这只素来极乖顺伶俐的小狗在她怀中挣扎起来，冲着她身后一阵低吠。风敛月应声扭回头去，正瞧见楚决明大步朝这边走过来。她连忙回头按着元宝的小脑袋低声叫它稍安勿躁，但对方显然是冲着她过来的——他径直走至她面前，目光凝视着她，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于是他的面容隐在了淡淡的影子里，难辨喜怒。
  “你要走？”短短三个字，凛如冰雪。
  风敛月有些意外——原以为楚决明就算知道她要离去的消息也不会有过激的反应，至少不会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毕竟他们身处于长安且还寄居别人家里。
  看来，还是得要做个明白的了结。风敛月轻轻抚摸着元宝身上棕黄色的茸毛，怅然想到，或许自己还是太废柴了，与人打交道竟然还不如跟一只小狗打交道来得省心。
  “寄住在这里太久，给解老他们添太多麻烦了，反正我的伤情业已平稳，回去也无妨。这样解老他们就可以轻松一些，只料理你的伤病，对你也是大有裨益。”
  楚决明嗤地一笑，笑声里透出对她的讥讽，还有几分自嘲：“大道理谁不会扯，我不阻拦你的去留，但你总得让我知道真相。”
  人啊，总是在好奇和自尊的驱使下一味地追逐真相。可一旦知晓真相，又有几个人能够承受？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和楚决明，究竟是哪一个更可悲，哪一个更可笑。
  静默，唯有元宝在她怀里不安地蠕动着，仿佛感染到了她的情绪。
  “决明，我——”风敛月终于开口，却停顿了片刻，斟酌着字词，“我只是……不愿意……不愿意被男人碰。”
  大概是她蓦然收紧的胳膊弄痛了元宝，元宝汪地一叫，从她怀中跳了出去，一瘸一拐地逃到一边去了。可此时的风敛月无暇顾及它。
  过去她曾经一度拒绝过跟陆无眠行-房，他稍微有点亲热的举动她就会反感躲闪，甚至会恼怒抗拒；而如今，这种烦躁自厌的阴郁情绪又卷土重来，使她对于男女情-事充满厌弃。
  无论是楚决明还是秦将离，抑或是徐云帆，她都已经不想再沾惹了。
  长久的沉寂。
  楚决明俯下身来，暗黑的凤眸直直地凝视向她的脸。有些承受不住这种逼近，风敛月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他却一下子用力搂住她。她呼吸一窒，抬手抵住他胸口，只道：“你不相信？”
  她的身体僵如木石，不是惊恐也不是羞涩，而当真是排斥。他能够感觉到那种发自她神情和肌肤的冰冷，传到他的手上，似乎连血液都会凝固。
  “是因为我的错？”楚决明低声问，手慢慢松开。
  风敛月侧过脸去，轻声道：“其实也跟你没有太大关系，或许只是因为我太过想不开。”
  其实不全是他那时酒醉兼盛怒之下强迫她而留下的阴影，与秦将离的决裂才是最大的原因。可是她无法告诉他真相，也惟愿他永远也不知道真相。
  楚决明站直了身子，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如今孤身一人逃难来京城，寄人篱下，总要有个长远的打算。”
  风敛月一怔，随即浅浅笑道：“楚郎中少年得志，又是风流俊美，无论是想要积德行善抑或顾念旧情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脚边传来绵绵软软的触感，她垂目一看，是元宝又黏过来撒娇，便俯身把它抱起。
  “不瞒你说，我与同僚交恶已久，出身微薄又顶着一堆子虚乌有的污名，要结个亲事着实是千难万难，就算有人许婚，不是背后捅刀子下毒手的也是线报耳目，我更不敢要。可是一直不结亲，也要落人口实。”楚决明的声音和神情已经恢复了冷静，就好像当年和她谈论赈灾事宜一样，“我虽不济，却也不至于辱没了你。此事还望你慎重思量，我也只最后烦扰你这么一次。”
  他说的确实不假，若当真嫁与他是她高攀了。风敛月抬眼凝望对面屋檐上灰扑扑的瓦片，唇角凝固着淡淡的微笑——她只能微笑，否则，也许下一刻恼人的眼泪就会不听使唤地落下来。
  “罢了决明，就算你愿守活鳏，我还不想守活寡。”
  楚决明神色一冷，道：“那好，我明日就会搬走，不会再给解老添麻烦——调养这些事，请太医来看就够了。你还是安心留在这里，把伤彻底养好再走罢。”
  他转身，大步离去。
  风敛月默默低头，任由元宝湿漉漉的舌头亲昵地舔着她的脸颊。
  往事不堪，偏生她做不到释然，更做不到遗忘，唯有任由它在心底腐化，溃烂成一道不可言说不可痊愈的伤。
  
  长庆七年十月十五日。匈奴达稽王呼延秀率麾下兵马绕道梁州，与鸠善会师。十七日，潼关终于沦陷于匈奴铁蹄之下，守关数万将士全员殉国。
  噩耗传过来的时候，正是夜半三更，相距潼关不过三百里的长安，秦岭，整个大唐上下的绝大多数人都还在沉沉地睡着。夜色浓郁，万籁俱寂，好梦正初长。
  而他在这个时候却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在梦里，他正在尸骸与血泊之间漫无目的地穿行，枪杆折，刀刃卷，甲衣洞穿，旌旗破碎，戈壁荒凉，长空苍茫，天地之间了无声息，令人窒息的死寂。是两败俱亡，还是惨胜者已经远离？一时找不到答案，他茫然四顾，直到两个纠缠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