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126章


  风敛月觉察到他谈话的兴致骤减,还以为是他太过疲倦的缘故,当下只推他快回房休息。楚决明想着自己今晚得回军营值夜,也就依言去了。
  
  而匈奴运粮队在屡屡遭遇截击之后,也吸取了教训,非但增多人手、兵分多路,而且在行军途中采取昼伏夜出的办法,因着白日光线明亮,偷袭不易。但这并不能让狩猎者感到畏惧。
  风雪呼号中,有人的声音比风雪更冷。
  “七比一,刀尖上的肥肉,吃不吃?”
  “吃!”秦将离挑了挑眉,唇角划出冰冷的弧度,“让一个人快去找蓼蓝他们过来接应就行。到口的肥肉,怎能不吃。”
  众人并无异议,接下来自又是一番浴血苦战。
  唐军悍勇,以一搏三,但毕竟是以寡敌众;辽人人数众多,亦非乌合之众,短暂的惊慌之后,开始顽抗反攻。刀枪相向,血肉横飞,待得蓼蓝等人赶到,战事已是尾声。辽军士气已沮,而唐军这边越发振奋,当下如切瓜宰菜一般,结束了战斗。后来者自是欢呼着预备去清点战利品,而先前苦战脱力的一干人已经纷纷倒地。
  “怎么?伤筋动骨了?”蓼蓝大笑着拍了拍仰躺在地上的秦将离。他半闭着眼睛,脸上身上的血污未曾擦拭,洁白雪屑飘落在浓黑眉睫与染血面颊之上,慢慢融化。
  “没有。”秦将离睁开眼,目光投注着铁青色的虚空,淡淡回答道。
--> 作者有话要说:忙碌中抽空更新下,攒点人品,阿弥托佛,考试通过>_ 
                  夜深寒彻骨
  9、夜深寒彻骨
  
  暮色四合,稀薄的阳光渐渐被浓郁的夜色取代,长安城又变成了一座沉睡之城,唯有城墙上和城中几处重要的军营、官府还有灯火闪烁,仿佛在寂寂黑暗河流上的零星几只夜航船。这是因为物资匮乏,为了减少油柴损耗,齐王再度下令寻常时候夜禁灯火。其实就算没有颁布这条命令,平头百姓们也自己知道节约——因为根本耗不起。
  风敛月照例是天色通黑时便回寝室歇息,尽管她并不困倦。帐中衾底,耳朵尚可以听得到外面开始刮起大风,屋顶上的瓦片随之咔咔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落;可以听得到元宝间或的几声低吠;可以听得到楚决明熟悉的匆忙的脚步声,沿着行廊走至院门,开锁,推门,关门,渐行渐远。
  睡不着的时候,孤独的人总免不了胡思乱想。黑暗中风敛月睁着眼睛凝望着天花板,慢慢地回想着自己的从前。在模糊得几近缺失的记忆里,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戴蝉衣和徐岚卿还未出现的时候,父亲母亲也曾经恩爱过,相敬相爱,互无芥蒂;她也曾经被视为掌上明珠般的娇养过,懵懂天真,不知忧愁为何物。有多少年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了?或许不是因为想不起,而是因为不敢去想,不愿去想——风敛月悠悠长叹,原来这不可逆转的命运,是步步冰霜,处处荆棘,她被驱赶着跌跌撞撞不断前行,停不下脚步,更无法回头去捕捉和紧握曾经拥有的一切。蓦然回眸,唯有无可奈何的失落唏嘘。
  “等到战事结束,天下太平,我定要回到霍州去,在父母的坟头诚心诚意地上一柱香。”风敛月对自己这么说道。然后又轻轻地笑了笑——这样朝不保夕的乱世,谁知道何时才能够终结。至少,陷入重敌包围的长安城能不能保得下来还不好说。
  然后,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霍然起身,越想越有些心惊,秀眉紧蹙,手心开始渗出冷汗。
  克制住惊慌,深深吸气,吐气,她勒令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好好思索。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自己吓唬自己?可这可怕的念头一直萦绕不去,让她忧虑着一旦成真会怎么办?要不要等明天楚决明回来了再跟他说说?可军情紧急,万一他明天不回来怎么办?万一今夜就有变故怎么办?
  她回想起满目疮痍的洛阳和霍州城,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着上最厚的衣裳,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驾驭着轮椅车出了卧房。寒风扑面而来,她缩缩脖子,瞧着光秃秃的树木在暗夜里宛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妖魔猛兽,突然有些害怕畏缩,又踌躇了半晌,一咬银牙,把元宝给叫了起来,搂在怀里壮胆,这才打开院门,让轮椅车滑动着行出了这处小小的庭院,来到了外面死寂黑暗的街道上。
  万籁俱寂,呼呼的风声,轮椅车滚动的吱呀声,以及她心跳的声音格外清晰。视野所及之处尽是空旷,她又感到孤立无援,又是庆幸——倘若真要突然蹦出个活物来,只怕先要把她吓个半死。元宝乖巧地伏在她的怀里,像一个极懂事极听话的小孩,她摸摸它的小脑袋,感觉安心了一些。按着先前楚决明背着她走过来的记忆,以及他白日里的描述,风敛月一面张望着寻觅着,一面艰难地前行着,风吹上她的脸,冷飕飕的又麻又疼。出了温汤胡同,是南安大街,沿着街道一路南行,途经慈恩寺,她渐渐看到了军营处的火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加快速度驱车上前,直到行到军营门口,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拦住——对方看她一个孱弱女子,态度倒很客气,但对于她提出进入军事重地的请求,自然是一口回绝的。对此风敛月自然不会强求:“我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告诉凤凰将军,既是不能进去,就还得劳烦两位大哥帮我通报一下,跟凤凰将军说风敛月求见,她肯定会允的。”
  然而对方面面相觑,满脸为难:“姑娘,凤凰将军位高权重,又是深夜,我们一来不好胡乱打扰,二来也未必传报得上去啊。”
  风敛月忙道:“这样吧,帮我去告诉楚决明楚郎中一下也成。”先告诉楚决明,再让他转告林慧容,也是一样的。
  “楚郎中?是那位刑部的郎中?不巧的是他被遣去城墙上察看岗哨去了,姑娘是否还认得其他人?”
  其他人?风敛月犯难了。她哪里认得那么多的朝廷命官?
  “两位大哥,当真不能通融一下么?”她目光真诚,满脸忧虑,“我深夜赶来,自然是事关重大,才这般着急的。有没有什么办法?”
  两个卫兵见到这个漂亮女郎发愁求助,也不由有些心软。其中一人沉吟着道:“要不这样吧,今晚轮值主事的官员是裴茕校尉,我去禀报他,让他定夺定夺,你且等着。”
  “行,告诉他就行,我且等着。”风敛月立即笑逐颜开——真是一时情急犯傻了,自己怎么就忘了裴茕呢?
  
  果然不久,她便被送入了军营里的主事营帐。灯火明灭照耀着硕大的沙盘,裴茕甲胄在身,对她点头示意,来不及唤人进行倒茶让座之类的待客之道,开门见山道:“敛月姑娘不顾伤情匆匆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或许是因为出身高贵的缘故,这位年轻的武官即便已经历过多年的沙场磨砺,举手投足间仍脱不了高高在上的矜贵之气,待人再亲切和气也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风敛月起初想到了林慧容和楚决明,却未曾想到找他。
  “咳,只是也只是我私下里的一个猜想罢了。”风敛月笑了笑,再怎么说她和裴茕也还算得上脸熟,故而不用拐弯抹角,“我听说,辽人在城南外挖土掘坑,不知进境如何?”
  “城南?挖土?怎么,敛月姑娘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头么?”裴茕警觉地反问道。他虽矜贵,却并不骄矜刚愎,并非坐享家族荣荫却一肚子草包的纨绔子弟。
  “不敢,或许是我多虑了,但总担忧挖土掘坑之举没准有什么阴谋。天寒地冻,尸体就算露天摆放也不会引起瘟疫,匈奴人何必要这么着急忙慌地耗费苦力?”风敛月回想着元宝跳到小雪堆上得意邀功的情景,悠悠说道,“我不懂用兵之道,随口一说,如有见识粗陋之处还请裴校尉见谅。如今长安城墙高耸,我方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事半功倍。而一旦辽人堆土成山,平齐于城墙,便可用弓箭反向压制我方的地势之利,此为其一;还有,如今辽人上天虽无路,下地却未必无门,倘若他们开掘地道,攻入城中,措手不及的便是我们,此为其二。这两者,恐怕不能不防备啊。”
  裴茕闻言动容道:“说得极是!我等只专注于见招拆招,当局者迷,只当辽人士气已沮,竟不如姑娘旁观者清。姑娘少坐,我立即去报知将军!”
  风敛月笑道:“没事,你帮我跟林姐姐通报就行。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能给你们做个提醒抛砖引玉就行,接下来你们必然还要商议各项军机要事,我也没脸杵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不必再叨扰林姐姐,我自会回去。”
  裴茕想想也是,便叮嘱道:“那这样好了,姑娘且先在这儿歇歇,等天亮我再差人送你回去。”一面说一面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转身大踏步走出营帐。
  而风敛月及时把自己的担忧的事情告知了裴茕,也就松了一口气,方才觉得困意一阵阵上涌,忖道:“再这样枯坐下去我只怕要睡着了,实在不雅相,倒还不如先返回温汤胡同好好睡一觉呢。反正路途不远,我刚才已经自己一个人过来了,再赶回去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打定了主意,也不等裴茕归返,便准备打道回府。推动轮椅车出得军营大门的时候,那两个侍卫劝她不住,却也不便亲送,只热心地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远远地看着她独自一人驶动着轮椅车去了。
  
  时值三更,那北风越发凛冽狂暴,仿佛要把她连人带车一起卷走,即便她穿着厚厚的冬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也禁不住森森寒气砭肌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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