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谭

第127章


抱着元宝微微哆嗦着,风敛月瞧见自己已经行至慈恩寺门外,一咬牙便转了进去——就且先在慈恩寺的大殿里避避风寒罢。这时她已经开始后悔先前的轻率了,可也不能顶着这么大的风赶路回温汤胡同或者军营。
  这慈恩寺原是长安闹市中一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占地颇广,气势恢宏;寺中僧侣也是大有来头,多是一些失宠无嗣的宫人,还有一些贵族富户的子弟,因体弱多病或被占定为不祥之命而被送过来自幼出家的。但长安受困以来,齐王李瑛勒令不论僧俗皆要为国事尽责,将寺中粮草财物一律充公,年轻力壮的僧人皆编入行伍,剩下的老弱病残亦归返本家以谋生路去了。所以,如今慈恩寺里已是空无一人,大门洞开,在风声中发出浑浊的“吱呀吱呀”的摆动声,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风敛月懒得去寻找香烛,只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便摸索着把轮椅车行到了里面一尊观音像的背后避风。她突然觉察到腿边一股寒风飕飕地传来,低头一瞧,原来那处墙角有一个很小的狗洞。她摇摇头,又把轮椅车向旁边挪了点位置,避开了风口,虽然还有潮湿的寒气仍不断地从地板往上涌出来,但总比呆在外头好受许多。
  她是第二次来到这慈恩寺,上一次……哀伤痛悔的情绪又充斥在风敛月心间,眼眶慢慢湿润。头一次,她居然会不害怕鬼神,甚至真心希望死者有灵,能够让她为惨死的解之寒报仇。
  和她一样感念着解家祖孙恩情的楚决明尽管在公务之暇不忘明察暗访,却仍捕捉不到任何线索。乱世里的人命堪比蝼蚁,解之寒等一干幼童的惨死眼看着就这么变成了无头公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只怕是再也没有真相大白的机会了。
  元宝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痛苦情绪,在她怀里踮起两只后爪,用温热的小舌头蹭着她的脸颊,像是要极力安慰她,直到风敛月破涕为笑,叹息一声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也亏如此,风敛月紊乱的心神才得以恢复过来,才忽然留意到外面风声里隐隐约约还掺杂着越来越接近的步履声。
  大冬夜的,有谁会像她这般出来乱跑?风敛月确认那些声音不是幻听,心生警惕,捂住了元宝的嘴巴示意它莫要出声,自己依然缩在观音像背后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来人渐渐走近,迈入了大殿中。听步履之声杂乱,却灵活稳健,应该是年轻体健之人,而且应该是两个人。
  “呼——冷死了,这大风大雪天的,真是难熬。”率先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娇媚,宛若春莺,“好哥哥,你说这等缺衣少食的苦日子要煎熬到啥时候才能出头啊?”
  风敛月听到那一声甜甜腻腻的“好哥哥”,心中便可断定,这两人该是情侣或者夫妇,略一松懈,随即又想到,寻常情侣或者夫妇怎的会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总不会是为了寻求特别的情趣罢?
  总而言之,虽然还不能就此判定此二人非奸即盗,却也大有蹊跷。
  “这个么,估量着也不会太久了。”另一位该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淳厚,甚是动听,“莞尔,别站在风口上,过这边来。”
  “嗯,真冷,血都快结冰了——”莞尔哧地一笑,撒娇道,“我想吃点小羊羔肉,如今成日里都是粗粮做的粥,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难吃死了。”
  “上回的几头小羊还有剩下的,藏在那边鱼篮观音后面的一个机关里,不过还是等一下双方开战了再找出来享用罢,若是给人看到火光找到这里可不好。”
  “哼,这种鬼天气,还没有火,你还找我来这里偷偷摸摸地做甚!”莞尔娇嗔道,随之的是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哎——放手哪,冷死人啦!别呀!”
  男子暧昧地调笑道:“莞尔,你这里又暖又软,不过是不是变瘦了点……”
  听两人一言一语甚是亲昵,虽然看不见,但也可以猜想出此时的脉脉情态。只是,小羊羔?风敛月脸上一烫,眼睛诧异地转了转。长安城现在哪里来的小羊羔?
  那莞尔立时动怒,啐道:“既是老娘入不得你这酒肉和尚法眼,那边的鱼篮观音像总是够丰腴了吧?你又怎的不去跟她睡个够啊!滚!”
  那男子见捅了漏子,连忙赔笑哄慰,哄了一会儿又开始毛手毛脚,莞尔薄怒推攘,却是半拒半迎,没多久两人便倒在诸佛像前的蒲团上恣意行事,种种声音教风敛月尽数听在耳里,尴尬得浑身发热,捂着元宝嘴巴的手都冒出了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只得胡思乱想,蓦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何谓“小羊羔”!
  当初她曾在辨机法师所著的《大唐西域记补》中看到有关西域诸国诸城的风土人情,在西岚城盛产金刚石的记载之后,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俟荒年,尽宰城中女童,割肉为食,号为‘羔羊’……”
  还有,解之寒等一干幼童的惨死……“城中现在有些幼童失踪,等到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几乎只剩下头颅骨架,身上的肌肉内脏都被吃了……”!
  仿佛被当头泼上了一盆冷水,先前的燥热消失了,满心的愤恨惊怒升腾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却越发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只恨自己如今腿脚不灵便,想要不惊动对方逃离这里,几乎是不可能。而对方若真是那等凶残之人,一旦被发现,自己只怕也要被灭口。可按兵不动,等到他们来到观音像身后取“羊羔肉”的时候,也会发现她。两者对比起来,一样是死,只是有个先后罢了。
  在焦灼之中,嘴唇被咬破,她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眼睛突然瞅到那处狗洞,灵机一现。风敛月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摸黑在元宝身上穿的小袄子上写了几个字,趁着那两人贪欢无暇他顾,嘴唇贴在元宝耳边轻声吩咐:“快回家!”随即撑起身子小心挪到那狗洞旁边,把它从那里放了出去。事不宜迟,要是拖到过一会儿对方发现她,元宝忠心护主必不会自顾自地逃生,它力小瘦弱又瘸着腿,留下来只会给她陪葬。而让它跑去找人救援,也只怕会变成别人的口中美食。还是让它回到家中,等楚决明回来见到,自会明白。
  那边莞尔呻-吟着分神道:“嗳,好像听到个什么声音?”
  风敛月悚然一惊,屏息不语。那男子立时不满道:“专心点!什么声音不声音的,我看你是又东想西想到谁了!是你那位死鬼夫婿的龟儿子,还是今天那位看了你一眼又一眼的刑部郎中!”
  “哎唷,冤家,怎的吃那么大醋?”莞尔咯咯娇笑道,“他不过是多看了我几眼罢了,瞧你给气成这样。唔……轻点……”
  那男子不悦地哼了一声,口中却道:“倘若他当真看中你,逢场作戏倒也无妨。唯有喜新厌旧,我不能依的。”
  “那位郎中生性浪荡,酷好男风,就算生就一副好皮相,我也瞧不上啊!”莞尔腻声道,“什么达官贵人什么富商巨户的,就像我家里那一老一少两个死鬼,不过是些银样腊枪头。哪里跟你比得起呢!”
  那男子闻言甚是得意,越发大动干戈。风敛月听她描述那位“看了一眼又一眼的刑部郎中”,竟像是在说楚决明似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随即失笑忖道:“他的污名只怕是要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当真可怜。罢了,我的在天之灵必然庇佑他加官进爵,日后娶上四五个贤妻美妾,子孙孝顺金玉满堂,也算报答他替我和之寒收尸复仇了。”
  忽然头上一松,挽起的发髻散了下来,风敛月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听得“啪嗒”一声响——原来是她挽发的银簪蓦然掉落,正正掉在观音像的莲台边。那莲台乃是黄铜所铸,金属相击,其声响亮。这回不要说原本就有疑心的莞尔了,那个男子一下跳将起来,厉声喝道:“谁?!谁躲在那里?出来!”
  而那一瞬间,风敛月的心里竟是出奇地平静。父母早亡,身边亲友或已去世或是下落未卜凶多吉少,远离了徐云帆,决裂了秦将离。只剩她一人行走于这条名叫命运的黑暗凶险隧道里,孤影茕茕,疲惫不堪。
  生有何欢,死又何悲?
  齐苏木依稀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生既无幸,那么在那黄泉之国,奈何桥边,是否还能再相见?
  她对着那即将到来的终结无声微笑,身子轻轻地靠在冰冷的雕像上。
  
  与此同时,长安之外。
  不请自来的蓼蓝赔着笑,厚着脸皮硬是挤进狭小的冰屋里:“那个,大半夜的实在不好意思,可我那破屋的屋顶居然被雪压塌了,当真是倒霉催的……所以今晚只好先跟你挤挤啊。将离,你还没睡着吧?”
  “嗯。”秦将离淡淡应了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也让开了地。
  蓼蓝蓦然觉得不对劲,扳着他的肩膀迫着他转过身来,愕然发现这个冷毅青年脸上湿漉漉的竟然满是冷汗!
  “怎么了?怎么了?”蓼蓝回过神来,随即一迭声地询问。
  秦将离抬起手臂,用袖口胡乱在脸上擦拭了两把。
  “……我梦见她,死了。”
  他没有说那个“她”指的是谁,但听到那幽幽的语调,蓼蓝已经会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那是因为你思念太过胡思乱想的,没事没事。”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宽慰,秦将离侧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夜空里飘浮着片片苍白的雪花,每一片都像是那日她惨淡绝望的脸。
  手不由得攥紧了盖在身上充当被褥的棉袍——他自行修补才蓦然发现,棉袍的内外夹层都衬有一层防水的油布,难怪在别人身受雪水浸透棉袍之苦的时候,他却是安然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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