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嫣然

51 似水流年


朝凛宏硝联军大破澜沧,生擒敌将卓远,凯旋而归。凤陵帝龙颜大悦,军中设宴,犒劳众将士。白振月是宴会主角之一,不能缺席,于是无嫣想与他单独亲近的计划又被搅黄了。
    “多年未见的娘比不上你的白将军吗?”听无嫣第七次叹气,木林望着她,泪眼婆娑。
    看着自家脱线的娘亲,正泡脚的无嫣重重地进行了第八次叹气,“唉——!”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木林叼着袖子,咬咬咬,咬咬咬。
    “娘,袖子快破了……”无嫣拿布擦脚,准备上药。
    “槿儿,让为娘的帮你吧!”
    无嫣有些犹豫,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的期待光辉,只能一闭眼一咬牙,从了。
    木林转着轮椅靠过来,将无嫣的脚放在自己膝上,细细帮她擦去水珠。此时她神情温婉认真,像个慈爱的母亲。无嫣一瞬不瞬盯着几乎是“素未谋面”的娘亲,心里蒸腾着陌生的情绪,是委屈与喜悦的胶着。
    看着木林细致为自己上药,无嫣觉得心里坚固的外壳徐徐脱落,像平常人家的小女儿一般温软道,“娘,这些年你都在哪啊,我和爹爹一直找不到你……”
    听出她语气里撒娇的泣意,木林只是轻轻地笑,“我在清风崖崖底。”
    “清风崖?”无嫣怔愣,“那不是林宫锦坛背靠的山崖吗?”
    “嗯。十二年前林宫锦坛重创后,我重伤坠崖,便一直住在崖底。”说话的时候,木林一直低头帮她上药,声音温温柔柔,隐去了这些年的悲苦,“那山崖极深,坠下去那时,我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落下腿疾。刚开始那几年,我本以为伤好了就能出去,哪料到内伤不愈,连腿脚渐渐也不利索了。两年前,你尹叔叔寻到崖底找到我,本想带我出去,可山崖一人攀越都难,何况还要带上一残了腿的。”
    “娘。”无嫣唤她,细细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尹叔叔寻到你的时候,你有没有怪过爹爹?”
    顿了顿,木林缓缓摇了摇头,“那时候……看到只有你尹叔叔一人,我以为你爹爹已经不在了。”
    闻言,无嫣恍然父母之间的羁绊有多么深刻。若换做是她,她定会以为对方已经放弃了,甚至会因来人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人而心生埋怨。而娘她却丝毫没有动摇对爹爹的信任,爹爹未寻到她,她的第一反应却是爹爹已不在人世。
    “爹爹现在安好。”声音微涩,无嫣看着木林解释,“爹爹强练‘踏雪寻梅’至顶层,走火入魔。疯疯癫癫在外流离多年,直到三年前他被宫众无意寻到才回了林宫锦坛。不过娘不用担心,爹爹未在习武,病症调理缓和很多,现在很好。”
    “嗯。我就知道他命硬,死不了!”木林欢快地应了声,握着无嫣脚的手指却微不可查地颤抖。
    无嫣装作没看到,只是点了点头。
    潇湘师父说,父母成亲那天,满门被灭,爹爹怒火攻心,双目赤红屠尽来袭之人,从此入魔疯癫,下落不明。想起爹爹走火入魔、欲取自己性命的那次,无嫣鼻腔酸涩,眼泪涌了上来。
    “傻丫头,爹娘都好好的,你哭什么哭啊。”见无嫣红了眼睛,木林心疼地嗔怪。
    “嗯。”无嫣用手背抹眼睛,然后咧开嘴笑,“后来呢,后来娘和尹叔叔怎么出谷的?”
    “后来你尹叔叔寻来无迹老人,可恢复了我的武功,却医不好我的腿。”木林说得很轻巧,像是一点都不在意,“医病的那年里,你师父跟我说了不少你的事。”
    无嫣撇撇嘴,“他跟你告状了?娘,你可别信他!”
    “放心放心,你是我闺女,为娘当然是帮着你!”木林笑呵呵地帮她包纱布,顿了顿,却脸色一垮,惋惜道,“唉!你小时候那么喜欢莫言,没想到还是没走到一起。”
    “发生了很多事……”知道娘一直很看好他们俩,无嫣喃喃了一句,又高声道,“其实,振月也很好!很好、很好的!”
    “是吗?”闻言,木林忽得皱起眉头,“娘看他面色苍白,身子清瘦,身体不好吧?”
    “身子不好可以慢慢调理,娘啊,你闺女我医术问鼎天下,这身子不好只是暂时的!”无嫣立刻补充。
    见闺女紧张兮兮的模样,木林俯身取鞋帮她穿好,顺带掩去面上浮现的笑意,“听槿儿这口气,非他不可了?”
    “嗯!非他不可!”无嫣坐直身子,字字铿锵有力。
    “那算了,可惜莫言那孩子。”
    没想到娘这么快就倒戈了,无嫣有点傻眼,她还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
    “其实,咱是魔教嘛,一妻多夫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就知道她还没放弃……
    “这个不可以的!”坚定拒绝!
    “不不,这个是可以的。”循循善诱。
    无嫣看着死性不改的脱线娘,挑眉淡道,“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爹爹的事,所以拉我当你共犯?”
    “怎么可能!”木林“唰”一下就变脸了,虔诚道,“我对你爹爹的心日月可鉴!一辈子,就他一人!”
    “娘啊,将心比心,我也想‘一生一世一双人’。”顿了顿,无嫣严肃道,“咱们家传统就是专情,这么好的品质要延续下去!”
    “……”木林嘟起嘴,很是动摇。末了,她还是弱弱地问了一句,“莫言……真的炮灰了?”
    无嫣重重点头。
    就在木林还想说些什么时,门外柔柔传来一声“嫣儿”,是无月的声音。
    “师姐!”闻声,无嫣立刻招呼她进来。
    “嫣儿。”无月撩帘而入,见木林也在,便恭敬地跟她问好,“林宫主。”
    “无迹老人的二徒弟,无月?”木林看着她,表情正经得跟正常的长辈一样。
    “是。”无月点头,“当年林宫主救命之恩,无月没齿难忘。”
    无嫣眨眨眼,娘和师姐还有关系?听师姐的口气,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沉吟片刻,木林摆摆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救你命的是你师父,我只是个路人甲。”
    不冷不淡的声音让无嫣有些尴尬,她朝无月抱歉地笑笑。
    无月微微摇头。
    见师姐这么体贴大方,无嫣有些埋怨,“娘,师姐对我很好的!”
    “……”木林看了她一眼,撇撇嘴,“你这孩子,怎么尽帮着外人?”
    “她是我师姐,不是外人!”辩解一句,无嫣扭头,温和问道,“师姐,找我有事?”
    “嗯,给你送点药。”无月拿出瓶金疮药,见无嫣刚换完药的双脚,笑道,“看来送得有些晚了。”
    “没事没事,下次还能用嘛。”无嫣连忙接过来。
    “希望没下次才好。”一语双关,无月轻笑。
    木林在一边看,颇有受冷落的恼火,她清清嗓子,“月儿,槿儿腿脚不便,你推我出去逛逛。”
    闻言,无嫣皱皱眉头,无月却是不在意,“嫣儿你好好休息,我陪林宫主出去转转。”
    “好。”
    木林收回放在手轮圈上的手,一副让人伺候的架势。无月走到她身后,握住轮椅把守,稳稳推她出去。走到门前,无月撩起门帘,却见明夜偏着头站在门外。
    见有人出来,明夜抬头,却见一面容秀美温和的女子怔怔地望着自己。这女子他没见过,只是那双眼睛,他却觉得异常熟悉怀念。
    四目相接,两人都怔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
    木林等了会,见无月不动,便出声催促,“月儿,我们走吧。”
    闻言,无月回神,应了声,垂眸推着她出去。
    那声“月儿”让明夜猛得睁大眼,他下意识地去拉无月的胳膊,却被帐里无嫣一声“明夜”生生顿住了动作。眼睁睁见那个纤细的身影远去,明夜觉得心里隐隐缺失的那一角,离他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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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清辉,无月推着木林徐徐地走,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是沉默。良久,清风带过一声轻叹。
    木林放缓神色,“我听你师父说了,这些年你对槿儿很好,难为你了。”
    “不。”无月摇头,“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的补偿么?”木林轻笑一声,“上一辈的事情,轮不到小辈操心。”
    “我母亲犯下的错,我会极力补偿。”
    “在你母亲那个位子上,她做这些事是应该的。身在高位,时逢乱世,又有哪个真能双手干净、为心无愧?”
    “……”
    “就算有人对不起欧阳家、木家,也是你母亲,跟你没有关系,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知道,若是林宫主怪罪,那一次马车爆炸坠崖便不会让师父救我,还收我为徒。”
    “我只是收到情报有人对你不利,消息走漏,那些人等了一年还是对你下了手。”闭了闭眼,木林的声音带着嘲弄,“我本想你会成个明君,不过你妹妹做的也不错。不可惜吗?你是赋睿帝嫡长女,那皇位本是你的。”
    赋睿帝嫡长女……
    好遥远的身份,她是赋睿帝和凤君的第一个孩子,是那对双生姐妹中的姐姐。她们有个哥哥,是凤君入宫前就有的孩子,并没有皇室血统。
    无月眨眨眼,淡笑,“皇位从不属于某一个人,她是个好皇帝,会成为流芳千古的明君。”
    “你呢?不作皇帝,就潜在她手下的玄阴门,给门主当个哑巴丫鬟,悄无声息地给她卖命?”从无迹老人听了这个丫头所作所为,木林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识和心胸。
    世上人皆以为皇长女訾珩月坠崖身亡,她却改头换面,悄悄回到自己皇妹身边,站在最黑暗的地方,帮皇妹扫除政治途中的一切障碍。失去了应有的皇位、失去了原本的身份,她却依然放不下属于她的责任,一个身有顽疾的女孩就这样默默扛起了家族的命运。
    “无所谓,不作皇帝,不代表我不能做我应该做的事。”无月笑得清浅,“何况,即使我登上了皇位,也是个短命的皇帝。”
    “……”木林沉默片刻,“身子,还不好么?”
    “时间不多,但足够。”无月微微垂下眼,她的时间不多了,但却足够处理掉那些朝廷的毒瘤。
    听她口气果决坚定,木林也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用,“既然你和你师兄的真实身份一直瞒着槿儿,就一直瞒着吧。事情都结束了,没必要让她知晓。”
    “我知道。”无月点头,抬手抚上自己的脸。这张掩去和凤陵帝一模一样容颜的面具,既然她带上,就从不打算摘下。
    “等事情告一段落,处理掉哑女丫鬟的身份,你就来林宫锦坛吧。”轻轻闭上眼,木林缓缓道,“槿儿很喜欢你,那时候也让她为你出点力,免得你走了后,她会遗憾。”
    知她其实是番好意,无月自然应下,“到时,一定去府上叨扰。”
    闻言,木林笑笑,没想到那阴狠的皇帝竟然有这么个善良温柔的女儿,“走吧,送我去尹奕阳的帐子坐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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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月将木林送到尹奕阳帐子时,正碰到尹莫言面色微白从里面出来。他们交情本不深,可尹莫言眼中浓郁得化不开的哀愁,还是无月皱起眉头。从帐子出来时,无月一眼就见尹莫言站在不远处,望着无嫣的帐子发呆。
    “……”无月站在那观望片刻,抬步走过去,“尹庄主,若是要过去,就一起吧。”
    尹莫言闻声偏头看她,眼中涣散得让无月心惊。
    “发生什么事了?”下意识脱口问出,觉得这样颇为失礼后,她又补充了句,“若尹庄主不介意,可以说于我听。”
    须臾,尹莫言缓过神,只是朝她笑了笑,“没事。”
    想起他和无嫣过往种种,无月皱眉,忍不住说,“庄主总是把事情闷在心里。庄主和嫣儿之间的错过,很大缘由正是因为庄主这什么都不说的性子。”
    尹莫言怔愣片刻,抿唇,望了望无嫣所在的帐子,下决心迈步走过去。见他神情凝重,无月连忙跟着他走过去。走近时,他们看到白振月离了庆功宴,也来寻无嫣,正掀帘进去。
    那瞬间,尹莫言脚下一滞,“有些误会,或许现在我愿意说了,却也晚了。”
    “……”无月愣愣看着他转身离开,背影苍凉,说不出的无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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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夜见白振月来了,便起身告辞。
    他此趟是来道歉的,他以为无嫣不会原谅他利用她潜入林宫锦坛打探消息、偷学寻梅踏雪。没想到无嫣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恼怒,她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的意图。她的那份宽容,反而让明夜有瞬间的失落。她的不在乎,其实也证明,他并不在她心里占有特殊的分量。最后无嫣说,以前的事是立场不同,现在没事了,他们还是朋友。
    朋友么……
    明夜从帐中出来,自嘲地笑笑。
    一出军帐,他便看到方才那位名唤“月儿”的女子,和慕林山庄庄主站在不远处。他们站在一起,像一对璧人,他们挨得很近,说着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可明夜就是觉得扎眼。
    然后尹庄主又说了什么,转身离开,而那女子则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远去,目光流连,久久没有收回。明夜皱眉,觉得心里像猫爪一样难受。
    ……可,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她跟那人有同样温柔的眼神?
    难道只是因为她跟那人的名字都唤“月儿”?
    难道只是因为她跟那人有相似的语气和气息?
    见那女子看见自己,只是点了点头便要离开,明夜连忙追上去扣住她的手腕,“你是谁?”
    他力气很大,无月疼得皱了皱眉。
    明夜并没有松手,见她眸中微微闪躲,加重口气追问道,“你是谁?”
    “……我是无嫣的师姐,名叫无月。”见挣脱无效,无月忍住心头颤动,故作淡然道,“公子能否放手,很疼。”
    见她手腕被自己勒红,明夜缓缓放开手。每一根手指松开,都似是带着无限的留恋。
    他松开手,她心里却是一空。
    无月垂眸揉着手腕,疏远而客套,“请问公子还有什么事?”
    “我是不是认得你?”明夜上前一步,他妖艳的面容此刻凝重无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深吸一口气,无月微微一笑,“我从未见过公子。”
    这是无月第一次没有扮作哑女,而是以自己平常的声音、神态、语气面对明夜,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敏锐。
    见明夜恍惚,无月转身离开,背对他的那瞬间,她却不由舒口气,似是叹息。
    “訾珩月——!”她离开的背影跟记忆中的身影重叠,明夜大唤一声。然后他声音一软,像是诉说被抛弃的哀怨,“……月儿,是不是你?”
    无月一震,克制着回头的冲动,她死死咬着下唇,脚下的步子终是没有停下。
    他们回不到过去,皇长女訾珩月早就随着那马车爆炸,坠崖身亡。她不能承认身份,她的存在只会给麟城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们一个谋反的借口。而且,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她怎么忍心刚给了他重逢的喜悦,却又再一次狠狠地抛下他。
    夜儿,我将不久于人世,与其让你再一次面对生离死别,不如就当我在那时已然故去。
    无月微笑着离开,摇曳荡漾的裙摆,像是不舍离去的留恋,却又挡不住命运的步伐。
    “真的,不是你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明夜站在原地喃喃自语,眼中的泪光碎了一地。
    今夜,注定不眠。
    尘世百态,有悲有喜,如同吟唱悲欢的曲,默默追忆过往的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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