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嫣然

53 【番外】月殇之一


“……”无月靠坐在床头,摊开手心,静静地想是不是有条腐心蚀骨的线,随着生命的轨迹,一点点将自己蚕食。
    “月,看什么呢?”明夜端着一盅药走进来,微笑地望着她。
    “看掌纹的姻缘线里有没有夜儿。”无月微微偏头,让散发遮挡住脸颊丑陋的疤。熟不知,这浅浅的一笑,在那半张苍白的脸上,却宛若莲花徐徐绽放。
    “是吗……那结果呢,看到了吗?”明夜微愣,随后立刻熟练地盛好汤药。而那瞬间的踌躇,被无月尽收眼底。
    “嗯,谢谢。”轻轻应了声,无月撩起纱帘一角,伸出手想接过药碗,却迟迟没感受到应有的重量。
    “月。”明夜端着药,立在床边,“我喂你,可好?”
    “……”纱帘里一阵沉默,只是那只苍白纤细的手一直没有收回。
    “月!”见她固执如此,明夜丝毫没有退让,耐心柔声哄道,“月,把帘子掀起来,好不好?”
    “……”依旧是迟疑的沉默,白玉般的手,慢慢缩回到帘里。
    望着那消瘦到骨骼嶙峋的手臂,明夜心里一阵细密的揪痛,仿佛从灵魂深处一阵阵涌出的苦楚。
    想见到她,想爱护她,想守着她……
    只有这念头盘旋在心头,支配着明夜的一举一动。
    “月,别怕,我在,我不走。”明夜颤声道,这才发现声音已近沙哑。
    “……”隐约中,无月抬手,一遍遍摩挲着受伤的脸。她出神般的坐在那,仿佛一幅忧伤的画。
    “月。”明夜在她床边蹲下,依旧耐心温和地唤着她的名字。
    良久,明夜刚感到膝盖微微酸痛,窗幔的轻纱就被徐徐撩起,床上的女子轻声道,“坐来床边吧,蹲着难受。”
    “月。”明夜怔怔地盯着那张日夜眷恋的脸,乌发遮住大半秀美的脸,却遮不住她柔美的笑靥。
    明夜幻想过无数遍那纱帘后的她,痛苦的、哭泣的、忧伤的、愤怒的、甚至绝望的,却独独没想过她这样安静微笑的。
    为难别人,为难自己。她从来都是选择后者,他知道。
    “我自己来吧。”无月见他盯着自己的脸,心中微凉,欲接过他手里的碗。
    不让无月察觉他已然泛红的眼,明夜垂眸,捧着碗的手却一点也没松开,“我来。”
    “……”听出他的哽咽,无月顺从地放手。
    “苦吗?”
    “不苦。”
    “……”
    “还是我来吧。”从明夜颤抖的手中接过碗,无月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慰。怕他看着难过,无月将药一饮而尽,真苦。
    “我是不是很没用?”见她微微蹙眉却依旧维持微笑的模样,明夜伸手怜惜地擦净她的嘴角,动作轻柔,像是呵护一件脆弱的稀世珍宝。
    “怎么会呢,傻瓜。”无月轻碰明夜停在她颊边的手,见他不拒绝,才缓缓握住。她阖眼,贪恋这片刻的温柔。
    看她每个动作那么小心,那么谨慎、那么卑微,每个细节都让明夜倍感酸楚。这般柔弱,如琉璃般易碎的女子,是訾珩月,是他曾经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人。
    “以后我都陪着你,好不好?”明夜反握住她的手,倾身用额头抵住她的,感受她轻微的挣扎和恐慌后,手,越发握紧。
    “我……”
    “你一直是你,一直,从未改变。”明夜闭上眼,在她耳边低语,似信仰般虔诚。
    “……”无月也闭上眼,抓住这短暂似梦的幸福。
    想忘记现实,想相信他的话,她能吗?
    她不能。
    明夜,你知道吗,訾珩月早已经不存在了。
    这句话,在无月心里轻易扼杀了微弱的幸福感。不过,够了,她知足了,即使幸福那样短暂,但她可以让他们的幸福长久。
    久到……久到她看不见了,他们依然可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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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细水长流地过着,无嫣他们天天要到无月这儿报到,见无月精神好了许多,便有说有笑,让这药味浓郁的屋子,渐渐也温暖起来。明夜更是天天送汤送药,一有时间就在这屋子里耗一整天。渐渐,窗幔轻纱就被撩起来,阳光肆无忌惮地晒进来,洒下一片温暖。
    无月一如既往靠坐在床上看书,窗外的梨花开了,她这才发现已然是初春。
    多久没踏出这个房间了?快两个月了吧……
    “梨花……”无月看着那满树雪白的烂漫,忽得想起某人馋猫一样舔着嘴角的样子。
    梨花酿,明夜喜欢的酒。
    思及此,无月毫不犹豫地掀开被褥,随手抓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扶着床沿,双脚碰到地面的瞬间,一阵细密的刺痛立刻袭来,她皱了皱眉,缓口气适应了,才缓缓站起来。下榻,她缓缓松手,小心地迈出一步,然后另一只脚再跟上。刚走几步,无月的额角已渗出虚汗。迈步时,右脚忽的一下没了知觉,无月猛然摔倒,额头在地上磕得生疼。脑中一片晕眩,她抬眼,外面阳光灿烂,更是显得耀眼无比。
    “真没用啊……”似是无耐,似是自嘲的叹息。片刻,无月用手撑在地上,费力站身起来,“被夜儿看到了,又该担心了。”
    无月咬牙,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手,终于如愿地碰到梨树树干,而她的后背已然被汗湿透。
    “真好。”
    春风拂过,带着未退去的寒意,还有浓浓的花香,这使无月感受到自己还真实的活着。秀发轻扬,她眯起眼,微醺般地享受着。而这样的宁静美好,被一声尖叫打断。
    “那个请问……啊,鬼啊——!”
    “!”无月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小宫女跌坐在地上,一脸恐慌的盯着自己。不自觉,手,抚上脸庞的疤痕。
    “别怕,我不是鬼。”见小宫女惊慌的模样,无月止住自己迈开的脚步,“还好吗?”
    “……”小宫女冷静下来,定睛看着眼前一身白衣、披散头发的女子,虽是脸色苍白,仍还是带着温和的笑,立刻起身致歉,“对、对不起!”
    “没什么。”无月柔声答道,只是抚着脸的手一直未有放下。
    “我、我迷路了,所以来问、问路。”小宫女弯着腰,垂着脑袋,露出的耳尖已是一片粉红。
    “你去哪?”
    “……”柔和清丽的嗓音让冒失的小宫女怔住,她愣愣地看着无月,半天没回过神,“朝、朝阳殿。”
    “哦,是蓝殿主那。”无月微微沉思,“在东面,出门往东便可见到。”
    “谢、谢谢!”小宫女再次倾身鞠躬。
    “不客气。”
    见无月亲切地回应,小宫女欣喜地笑起来,转身跑开。
    “……”看着这青涩的女孩,无月浅笑。
    “刚刚真的对不起了!!”跑了一半,小宫女又转身道歉。
    “……”无月微愣,在小宫女再次转身时叫住了她,“等等,能帮我个忙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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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生气了,好不好?”无月拍着明夜放在床边的手背,讨好道,“我下次定不会了!”
    “哼!”回应她的,是某人气呼呼的侧脸。
    “好夜儿,我下次真的真的不会了!我保证!”
    “哼,还敢有下次!”明夜这才嘟着嘴转过脸来,愤怒盯着无月额角处的青紫,心疼地拿剥好的鸡蛋捂住她额头的淤青。
    “就知道夜儿对我好。”知他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无月松了口气,闭上眼享受他的照顾。
    “知道我对你好,你还瞎折腾我!”明夜表情凶狠,可手上的动作却和眼神一样温柔,“说了多少次了,要爱惜自己、爱惜自己!我说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啊!”
    “呵呵。”
    “笑什么笑,你当我说得是鸟语啊!”
    “那现在便是‘鸟语花香’了。”无月闲闲地望向窗外的梨花,眼中含笑。
    “你还真接上了!哼!”
    “我爱你。”无月突然凝视明夜的眸子,真诚道。
    “你、你突然说什么啊!”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明夜一下手足无措。
    “我说,我爱你,真的爱。”看着他害羞的尴尬样,无月浅笑。
    “……嗯。”明夜摸摸发烧的耳尖,低下脑袋,应道。
    “夜儿呢?夜儿为什么想一直陪我……”无月垂眸,轻轻呢喃。
    “我……”
    “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就我们俩。”半晌得不到他的回答,无月闭上眼,埋葬已久的期待,不经意从唇齿间倾泻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无月眼睑颤动,缓缓睁眼,见明夜默默坐在床沿,一动不动。无月抬手,再次不自觉抚上了脸。
    明夜垂着头,额发遮住眼睑,看不出情绪。而这无声寂寥,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冰冷地将两人隔开。
    “我……”明夜开口。
    “嗯?”无月见他出声,微微欣喜,心间那一小撮希望的火苗又开始跳动。
    “我、我先走了,你先休息!”说罢,明夜跟逃跑一般逃出了屋子。
    “……”无月望着空荡的屋子,双眸黯然,而那只捂住脸颊的手,一直未放下。
    夜儿,你始终接受不了我,是吧。
    其实,自己是知道的吧?是自己一直在骗自己……
    明明清楚知道我们之间也只是曾今,可还是不愿意放手。你的心在哪,自己明明看得清晰。
    贪恋你的温柔,不愿承认你心里住进了别人,不愿承认我们回不到过去。
    无月虚弱地闭上眼,知道幸福很短暂,没料到饶是这虚幻的幸福,如此快得要被揭穿。本以为即使虚幻,也会持续到自己永远离开后。
    泪,划过脸颊。
    所有的美好,一时间崩塌。
    所有的期待,霎时被摧毁。
    心,在他突然起身离开时,瞬间被掏空。
    无月缩在床角,握着从枕头下摸出的一个青花小瓷瓶,双手环抱着自己。
    夜,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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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样平淡的日子,时间的沙漏不停止倾泻。明夜整整消失了一天后,才出现在无月的屋子里。没有责问,没有试探,什么也没有,无月依旧望着他恬淡地微笑,然后闭目,无声地靠在床上,似睡得香甜。
    “会着凉的。”自那夜后,明夜面对无月时会有些无措,但也止不住对她的关心。
    又过了两日,无月还是那般温和微笑,似是什么也没发生。明夜一面微微松了口气,一面却因她的不闻不问而失落。
    “……”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目光,无月抬眸,轻声问道。
    “……没什么,饿得晕头了而已,嘿嘿。”明夜尴尬的摸摸鼻子,“难道你不饿了吗?”
    无月诧异地望了眼窗外,时间尚早,但还是体贴道,“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是啊,怎么还不来!要不我去催催吧!”说罢,不等无月回应,明夜便提腿跑出屋子。
    “等……”看着他的背影,无月心中一惊,“等等”二字便涌到嘴边。
    放下手中的书卷,无月垂眸,摸出那个瓷瓶,里面的药丸还剩一颗。她把玩着瓷瓶,一脸倦色。那两颗药已是起了作用,凝神运气,内力果然已是回来四成了。只是这药对身体的负荷太重,这几天她才如此疲惫。
    “夜儿,我是该离开了……”无月闭上眼,深吸口气。她紧握被单的手,苍白得透明,几乎看得见青紫的筋络。
    思绪飘回到那夜,明夜一天未有音讯,她心中不安,怕是他对昨天自己的举动耿耿于怀,便摸出那瓷瓶吃下第一粒催动内力的药丸,起身出屋寻找。
    春寒,空气中透着未退去的冰冷,合着清冷的夜色,她无助地在林宫锦坛中寻找明夜。无月怕被人发现送回屋子,便隐去自己的气息,强撑着用轻功搜寻。
    夜儿不在自己的房间,他会在哪……
    无月思绪纷乱,抚慰着自己的不安,心底却依然隐隐生疼。
    清风揽月,夜色中的人身形单薄,背影朦胧,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离开这世俗凡境。月色清辉,照得她一脸苍白,似怜似怨。豁然抬头,无月似是想到什么,脚尖一点,飞离这清冷之地。
    五十步外,无月藏在白玉柱后面,凝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此时,在她眼里,他是那么陌生遥远,不可触及。
    “夜儿,你真的在这……”无月垂首苦笑,任心口痛得难以自持。
    胸腔里似有撕裂般的疼痛,她逃避的现实,刺客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的面前,不带丝毫遮掩。明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站在另一个女子的窗外,站在她师妹的窗外。
    “唉呀,你想吓死我啊!”无嫣开窗,被十丈外的明夜吓了个正着,于是嘴角抽搐地控诉,“半夜一声不吭在那干嘛,想谋财害命啊!!”
    “嫣儿……”明夜看着她耍宝的模样,笑了起来,满足而幸福。
    “这么晚来找我干嘛?”无嫣眯起眼,纠结道,“你别告诉我,你只是来打个招呼说‘晚安’的吧!”
    明夜凝视她,目光温柔而沉静,“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明天说吗?”无嫣疲惫地揉揉脖子,“今天和你出去玩累了啦,还有,你为啥白天一整天都不说?非要半夜来装神弄鬼!”
    明夜望着她不情不愿从屋子里走出来,满眼宠溺。
    无月站在这边,了然。原来今天见不到他,是因为他们出去了……
    “诶,我发现你长高了!”无嫣走到明夜面前,惊讶地比划,“变得很有男人味了嘛!”
    “……”
    “怎么不说话?不是你叫我出来吗?”
    明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嫣儿,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
    “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吧,和月一起。”
    “去那么远?还要拐带月姐姐?”无嫣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道。
    “嗯,我已经决定了。和她一起离开。”
    “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嗯,刚刚决定的。所以我有话不得不对你说,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什么话?”
    “……”明夜一步上前,把无嫣揽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无嫣吃惊得睁大眼,一时忘了挣扎。
    “嫣儿,我……”
    无月远远望着明夜把无嫣抱在怀里,悄然转身离开。她莹粉色的唇,已然毫无血色,只是那道覆盖了大半张脸的疤痕,愈发狰狞愈发丑陋,像是一个深渊一点点把她吞噬。
    提出那个要求,是她错了,错得彻底。
    “唔!”无月默默回到屋子里,胸腔里一阵痉挛,捂着口的手心已是一片腥红。冷眼看着,无月闭上眼,“……真是活该啊。”
    心中明了不就好了,偏要亲眼看到才罢休。
    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如此执拗,无法放手,无法释怀了?
    是因为,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的站在他面前,好不容易争能跟他相认,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的啊……
    可是,不放手的话,会害他一辈子。
    “夜儿,我知道错了,将错就错,我做不到……”
    破碎的清辉下,那装着两粒药丸的瓷瓶,闪着冰冷的寒光。
    听到了屋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无月收回思绪,握起书,微笑着望向来人。明夜抱着一坛酒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他的脸颊因兴奋胀得通红通红。
    “瞧你,这么急做什么。”
    “呵呵,月,快看!快看!”明夜得意地摇晃着怀里的酒坛,“梨花酿!是我最喜欢的梨花酿呢!”
    “……”无月微怔,随即不动声色地隐藏了自己的不自然。
    “哼哼,无嫣那家伙有好东西居然藏着掖着!还好被我发现了!”明夜得意的样子,像一只斗胜了的小猫。
    “嫣儿的梨花酿?”
    “可不是!”明夜已经嘴馋地揭开了盖子,抱着坛子酒饮了一口,才解了馋。
    “慢点喝,真是。”无月看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你催的晚膳呢?”
    “啊!该死,忘记了!”明夜皱眉懊恼,立刻又笑起来,“不过没事,有梨花酿就好!呵呵!”
    “……有她就好?”无月片刻怔忪,梦呓般喃喃道。
    “嗯!就好!”后知后觉的某人并没有发现无月的异常。
    “……”
    那日夜深,吞下最后一粒药丸后,无月静静掩上门,望了眼桌上的书信,那上面仅书有四个字。
    归,勿念。月。
    留恋地环顾着这间屋子,这里承载了自己一个半月最纯粹的幸福,却也埋葬了自己最后点渺小的希望。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
    一切,都美得纯净,美得让人落泪。
    ………………………………………………………………………………………………………………
    “谁!”老者警戒地望着立在门外,一身黑衣的女子。
    “荣伯伯,是我。”
    “月儿?!”被唤作荣伯伯的老者,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惊喜道。
    “我……我想见她了。”无月轻声道,短短的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荣伯微怔后,面目庄重。他一步步走到无月面前,然后单膝跪地,正色沉声道,“是,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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