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不知不觉中，雪嫣端着药碗走到房门前，粗听房里的谈话声，很快就确认有琴也在里边。进，还是退？踌躇不前的雪嫣不由得担心起来。想要回头，可心却被漫溯而来的对话吸引。
  “你觉得对她公平吗？”晓若的声音明显是在质问有琴，“肯以真名与之相对，却不敢在她面前显露你的真实。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哼，可笑。我绝不相信你对世事可以看得如此透彻，当真无所畏惧。”
  “我可从未如此说过。”有琴的神情虽是笑颜依旧，但已有所松懈，或许坦荡的他可能会活得悠然自在。
  “就当你没说。”晓若不期望有琴能变回潇古，经过悉心观察，她发觉他和雪嫣之间的情感已然与往日不同，“难道你没有想过雪嫣的心里可能有你？”
  “有又如何？”有琴苦笑一下，“天命须臾难测，若是与嫣儿在一起，我必然在劫难逃。对我来说，守在她身边比两人相惜重要得太多。”
  “倘若彼此早已真心相对，天劫必将如期而至，你再逃避，亦是徒劳。”晓若明白有琴所顾虑的事，“况且，天命之说何须尽信，唯有随心而行，人生才能了无遗憾，尤其是你。”
  “又有几人能做到此生无憾呢？师尊与侍神凝月所言，同出一辙。”有琴默认了他对命格的怯弱，对雪嫣的情深难舍，“与其给她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惹她伤心流泪，倒不如无始无终，倾尽余生之力守护在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错过今生，不知何世再相见。”与雪嫣明明只欠一句话，可有琴却始终走不出自己的心牢，晓若忍不住说道，“有琴无叶，你的外表再怎么无懈可击，也掩饰不了你甘于屈服命运的弱点！想爱而不敢爱，口口声声说害怕雪嫣受伤害，事实上，怕受伤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你说的对。”有琴无欲反驳，晓若说的话完全正中他的心脉，“以为笑久了，就能忘却哭的痛楚，是我错了。我何尝不知道嫣儿想要看清真正的有琴无叶。”
  “那你打算怎么做。”晓若期待有琴的回答。
  “我什么也不会做。”有琴飘忽的言语又是云淡风轻。
  “你……”误以为有琴开窍的晓若差点被气死。
  “幸福会突然降临，但不会永远存在。”有琴的这句话致使晓若哑口无言，“保持现状会是最好的结局。”
  自认为处在安全境地的有琴和晓若，理所当然地卸下防备畅所欲言，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站在门外许久的雪嫣。
  眼泪落入如夜空的汁液里，苦涩的涟漪肆无忌惮地泛滥着。雪嫣忙用衣袖拭干了泪水，暗暗地责骂却无一丝一毫埋怨的意味：“无叶是个傻瓜。”直接推开房门，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你们在聊什么？晓若，该吃药了。”
  有琴一惊，一边紧张着雪嫣是否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在聊我被你虐待的事。”
  雪嫣一摸药碗，发现汤药早就凉了，心乱如麻地陷在僵硬的氛围之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接什么话。
  就在这时，徵无匆匆忙忙闯了进来：“宫里来人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魂鸣
  锦书寄，江山泼墨；亡藤殁，寒潭枯谷。岁星血浊红陌，青冢无言落。
  冻结的瞬息之间，石化的氛围如冰封在风雪中的夏花，纠结着永不凋零的美丽。徵无的匆忙，无疑打破了相持的平静。瑞章宫的侍卫手持令牌一路通行至黎府，说是有密函要交予远岚。可惜，远岚仍旧昏迷不醒。有琴依函中所示，携雪嫣与晓若一同进宫。
  虽然晓若有伤在身，但事态紧急的确刻不容缓，王父性命堪忧。日前，亡藤谷佯装绑架王父，并非一无所成。近几日，王父的身体已发生些许异样，经太医诊断，判定为慢性毒发。可是，王父所中之毒乃是前所未见，太医院众人皆束手无策。百般无奈之下，晋帝只得求助于远岚等人。
  “你们可来了。”殿阁里，来回踱步的晋帝愁眉不展，不等宫人通报，立即前去恭迎有琴一行人。此前听闻远岚等人负伤休养，不便遣人打扰，但王父的病情急剧恶化，已深入脏腑，别无他法。
  有琴见晋帝双目无神且疲惫不堪，定是多日未眠：“陛下，王父如何？”
  晋帝徐徐摇头，目光投向帘帐里那面容枯槁的王父。长叹过后，转身瞧见有琴身后的两名女子。雪嫣自然是相识的，而另一位呢？白羽瑶锦衬着的云容月貌，虽不夺目，却能使人过目不忘。于是，询问有琴：“有琴，这位姑娘是……”
  “她是擅长解毒的药师。”有琴简单描述，跳过了不少重点，随即对晓若说，“晓若，快看看王父所中之毒可否救治。”
  晓若朝有琴点点头，抬步向前，掀开帷幕。说实话，晓若虽然熟知亡藤谷大部分的药物及其解方，但如果息夫人有意置人于死地，恐怕所选所用皆是未见之物。一直以来，即便她是药师，也无权随意出入谷中的流丹阁。
  “有琴，你看。”晋帝将有琴拉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昨夜有人放在我案上的字条。来历不明，不知是否可信。”
  有琴顿觉不妙，急忙展开字条，只见上面的字迹确为息夫人所书，然其内容果真触目惊心：“律王陛下，数日前叨扰宫苑，甚感惶恐。为表歉意，今日特告知陛下，王父之毒唯在下可解。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欲得解药，必先以国君项上之物相易之。十日为期，勿忘此约。”息夫人的居心已是日月可照，而今江山易主，根基未稳，若国君驾崩且无嗣继位，天下必将动乱。由此一来，周边属国定然企图逐鹿中原，尤其是大漠的塔然一族。
  “欲成大事，必有牺牲。陛下，请您自行定夺。”有琴向着晋帝作揖，一旁的雪嫣顿时傻眼，有琴从不轻易作礼。
  “难道当真要以王父之命保全江山？”亲情与天下，孰轻孰重？英雄之躯必舍小家，可当自己选择的时候，竟是如此艰难。
  “只怕舍甘氏全族之命，亦无济于事。”有琴猜测息夫人绝不会就此罢休，王父帐内毫无动静，看来情况不妙。
  晋帝犹豫之时，晓若由帐中走出，一脸无能为力：“此毒乃为重天，我只见过一次，解方无人知晓。”眼里的光辉似乎并未放弃，“也许，那里会有解药。”所指之地，必是亡藤。
  情势急迫，有琴当机立断，决定与晓若、雪嫣冒险潜入亡藤谷的流丹阁寻找解药。黎府中则留下商调和徵无以策安全。
  在双方对峙的时候进入亡藤谷，本以为会十分困难，没想到，有琴三人刚刚步入九重溪便闻到一股浓稠的血腥气味。溪边的岩石遗留着殷红的血斑，密林中的瘴气竟杳无踪影。直达谷口山门，沿途居然没见到一个守卫。与之相对的死气沉沉从幽谷深处传来，已不见漫天飞花，不见树影斑驳。
  “娘……”雪嫣无法抑制的不安情绪，身体的行动超越了理智，没等有琴反应过来，已经一个箭步冲进谷中。
  有琴与晓若赶忙跟上去，却见雪嫣一身惨白地站在满目疮痍之中。依壁而筑的亭台楼阁已是一片冷却的焦炭。捻开红樱树时而抖落的粉灰，腥涩之气扑鼻而来。原先的遍地花海，空谷鸟鸣，在肃杀的回眸中，化为无边无际的废墟。这还是当初的樱若百里吗？为何漂浮的阴森比乱葬岗更加可怖？晴川秀谷，飞絮漫漫，沉香泛泛的水雾黛雨究竟去到了何方？
  雪嫣呆立在湿滑的红泥地里，一言不发地痴痴环顾着曾经的红陌永苍。未至日暮，天空中浓厚的乌云久久不愿离去，笼罩着这片凄凉。有琴正想上前安慰雪嫣。不料，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音丝，循声望去，位于息夫人楼阁的正下方。
  “晓若，你去陪嫣儿，我到那边看看，好像有人声。”有琴朝雪嫣那头望了下，马上飞奔到声音的源头。不一会儿，晓若带着痴愣的雪嫣也走过去。
  他是谁？左侧面颊完全焚毁，被灼伤的肌肤已分不清原来的容貌，若不是他手中断裂的血剑和身上犹存的红衣，有琴等人根本认不出他会是南灵宫统领：角寒。有琴一探他的伤势，便知其已无力回天，被魔契掏空的躯壳，“名存实亡”这四个字亦不足以形容。一张一翕的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有琴附耳细听：“七日之殇……夫人本性尽失……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地灭天诛，你们……”还未说完，角寒就已气绝身亡。唯一能断定的是，此番破败之象为息夫人一手造成。
  空无一人的死谷还能剩下些什么？三人来到寒潭边，惊见结界之瀑已然大开，水流干涸。有琴只身闯入灵岩仅见到一幕幕生灵涂炭，尸首遍野，其中几人可以认出是四垣二十八宿的宿主。这里到底发生过何等惨绝人寰的屠杀？
  “有琴、有琴，雪嫣不见了。”晓若一脸焦急，她担心雪嫣中毒，便让她在流丹阁外围等候。可在确认流丹阁被毁后，晓若却再也找不到雪嫣。
  “她一定在那儿！”有琴忽然想起什么，引晓若朝深谷的一隅奔去。息夫人再怎么狂性大发，也不可能扰乱那里的清净，对她们母女来说，那个地方是人世间最后的净土。
  恍若隔世的松柏苍苍，蝶舞花媚围绕的孤清坟冢下，埋葬着百里苍术。雪嫣跪在坟前，抚摸着父亲的墓碑。一旁多出一方挖好的墓穴，斜立着一块无字石碑。墓前尚未腐烂的祭品昭示了空坟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