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图之箴

  “嫣儿……”雪嫣的肩膀因抽泣而瑟瑟发抖，对既成事实无能为力有琴只能轻轻地拥住她的双肩。此刻的伤痛不是言语能够抚慰的。手指刚触到她的衣衫，她便毫不迟疑地倒入他的怀中，放纵哭泣。
  
                  第一百四十九章 虚空
  河岳浩然歌山阙，君子坦荡垂汗青。神虚幻影箴言诉，未见长琴逆天书。
  几度晨钟暮鼓，云卧衣裳冷，寒雪随光遣散。待城外寺庙的钟鸣回荡殆尽后，一群鸟儿哀啼着划破晚霞的宁静。在一阵凄厉之中，落下无数黑羽。挥之不去的伤痕斜挂在夜幕将临的天空里，如永不结痂的伤口，蜿蜒渗透着鲜红的痕迹。
  “君子坦荡，舍生取义，则无愧于天地。”这是王父甘翁对晋帝甘宣泽最后的教诲，“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人在死之前对世事异常透彻，何况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甘翁告诉甘宣泽，虽死生大矣，但是，在甘氏选择的道路上，必定会有人牺牲，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渴求于苟且偷安，当初他们就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推翻冯氏。
  “得其志，虽死犹生；不得其志，虽生犹死。”晋帝含泪跪在床榻前，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后，王父心满意足地含笑九泉。痛定思痛，晋帝为王父覆上白锦，投袂而起：“王父天逝，人往而修文不灭。七日后，举国丧，拔剑明誓，以慰王父英魂！”目光坚毅，决一死战的时刻终将来临。
  “愿随律王同进退。”前额的伤疤明灭可见，方才从昏迷中清醒的远岚引领众人朝晋帝跪拜，决意正面反击亡藤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临别前的一晚，天降大雪，好似要将一切掩埋。可是，不论如何堆砌，隐藏在最深处的殷红伤痕总是轻易地流于表面。雪地里杂乱的足迹模糊了车辙的轮廓，分不清方向地来往各个角落。无云的月夜显得凄冷，瓦楞蒙霜华，碧湖凝成一块巨大的琥珀，折断的枝桠还未落地，就随着风儿远去。
  黎府今夜无眠，通明的灯火散发着微不足道的热气。小径上的卵石与缝隙里的苔色不复得见，新栽的茶苗在意料之中早早夭折。人呢？沸腾到顶点的坚强，是否足以胜过瞳孔中跳跃的烛光。
  剑锋削过烛火的外焰，冷得彻骨的寒光激起几抹微弱的火花。从剑身上匆匆掠过的身影，倒映着与之决然相悖的苍凉，脊背上的图腾已然更加深刻，深入肌理的附着，使得一张狰狞的面容从伟岸的沙画中突显，醒目到噬魂的晕眩。
  在沉沉的昏睡中，远岚再次来到那虚浮柱廊的尽头，耳边轰鸣着莫名的咒语，祭坛上的朱砂咒刻流动着诡异的光芒。一步一步靠近，驼铃的悠扬为他指引了一条捷径。虚无的结界之中，凝月法袍上静止的符号竟然在缓缓颤动：“黎远岚，我等你很久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在空旷地界中，每一个层次的回荡，都撞击在远岚的心上，下意识地低头凝视自己的身体，居然是可穿越的透明色调，难道……这就是所谓魂灵吗，“怎么可能？你说过，神离则形灭。”
  “不错，若不是有琴无叶倾尽全力废止息夫人转嫁之术，强制你体内残存神力，你早该归于尘土。”凝月没由来地笑了笑，“不过，已经无济于事了，你的寿命所剩无几。苏醒之后，珍惜余生吧。”
  “还有多长时间？”既定的结局，延期太久，让局中人忽视了它的存在。
  “如果你的神力不再诱发，即有半年之命。”凝月深知，凭远岚的性格命相，断然不会有此命期，于是乎，直言不讳，“一旦催动，力量必远胜以往，但时机稍纵即逝。术绝，则神灭。”
  “生死由命，多谢前辈指点。”远岚释然的神色令凝月大惑不解，眉宇间的一丝火焰像是认定了未来。
  “言尽于此，你回去吧。”凝月背过身去，拂袖掀起一幕白尘。
  尘封的琴匣，呢喃着自我的孤寂，弦上的坚韧绝不会因为时光的消磨而断裂。浑厚的古朴音色能弹奏出其它乐器所无法比拟的空明意境。
  “溪儿，可否与我琴舞一曲？”远岚敲开静溪的房门，久违的问话恍如昨昔。
  月下鸣琴，婉转连绵，不绝如缕。舒缓流泉的节奏阐述着与世无争的过去，清韵起合，转瞬烟逝云散，风雨瑟瑟沉浮江深。朱弦蒙尘，远岚极力使曲如幽兰，可惜心难静、意难平，声声愁云雨。抬望眼，风吹仙袂飘飘举。
  今夜，那清澈的歌声并没有响起。与其说静溪倾心独舞，倒不如说是为了抑制强烈的情感而哽咽地发不出声音。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月影凄迷，小阑谁倚。琼枝飞花，轻盈的舞姿在洁白的雪地上步步生莲。水袖拂摆，偶尔落下的一两滴水晶，与那冰屑一起揉进遍地莲花。
  悠扬的琴声传遍黎府，所有人涤荡着自己的情绪，不知是不是银雪飘摇的缘故，每个人的眼底都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哀伤，如死丘一般的冷清。
  雪嫣打开窗子，任凭冷风吹入她的衣襟，灌满原本温热的房间，随着绕梁不绝的琴声一起刻入内心深处。天阶夜色凉如水，雪嫣不由得搓搓双手，往掌心呵气。屋檐飘落的雪花沾到了她长长的睫毛上，猛地一眨眼，睁开后发现眼前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沿着堇紫色的衣袖望去，果然是那一张悠悠发笑的脸，落雪的月光里，他的笑就像是静湖上飘过的一片枫叶。
  “傻丫头，明明很冷还开窗，就这么想生病啊？”有琴绝美的笑颜好像把漫天的飞雪都化成了静止的梨花。
  咽下半碗热茶，雪嫣长吁一口气：“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呀？”说完这句话，雪嫣才意识到问题的无趣。自从亡藤谷回来，每当想起他和晓若的对话，心里就会纠结一堆让她焦躁不安的情绪。
  “嫣儿……”有琴突然的深沉令人一时无法适应，“等明日王父下葬了，我有话想对你说。”坚持不了半刻，又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听了可不准打我。”晓若的话也许是对的，天命既为困，且必有解方，就看上天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有话就现在说。”雪嫣对有琴的欲言又止感到不满。
  “还是明天吧。”有琴的温柔致使雪嫣放弃了反驳。
  “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雪嫣将碗里甘洌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把茶碗塞回有琴手中，“你可别再想晃点过去。”说完，“哐”地一声，关上窗子。靠着窗棂，微红的面颊上带着笑意。
  窗外白雪纷纷，有琴拿着茶碗倚在冰凉的砖墙上，嘴角勾出一弯浅浅的弧。
  
                  第一百五十章 重狱
  白练陨，催残香。孝衣灵柩孤风雨，阎浮那堪话沧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王城内廷，白幡沿途侧立，如意勾上的几缕琢钱在风中飘摇。昏暗的天地间，雨雪纷纷，如落泪的冰晶坠入凡尘。分不清那惨白的颜色是冥纸，还是皑皑的雪花，只能感觉它们躺在掌心里的温度，令人无法揣测。
  冷冽的风穿过瑞章宫的殿堂，由正中央摆开的长明灯微微晃动，在冰点里执着跳跃着残存的余生。檀香混杂着梓楠木的气息萦绕着整个大殿，王父的棺樽停放在龙阶的最高处。晋帝身着孝服，额前结着白色头带跪在一旁。远岚、有琴、徵无、商调一同出席了这场丧礼，颈上挂着长及衣摆的白绫。他们在殿前默默等待，俞子非和秦阅早已在四周埋伏重兵。偌大的殿内，看似空旷，事实上，遍地暗布机关。一夜未歇的大雪，仍旧不知疲倦，甚至在清晨让热泪滚出眼角。
  衣袍落雪零星，蓬松的发髻同衣袂一道在风中凌乱，伴着兵刃的影单影只。昨夜，芳华一顾，静溪、雪嫣、雨叶，无论是谁，此时此刻皆沉梦不醒。晓若在门庭凝望结霜的枯枝，透明的琥珀里，嵌着明媚的倒影。
  层云浸染血色天光，缝隙里倾泻出一叶光幕。雨停了，雪止了，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厚重的雪花，在初现的日光里镶上金边，在光环的笼罩下，融解……
  日光倾城，浊尘漫空，沙砾如有生的灵体从天而降。熟悉的藏青衣袍不复往昔，隐约流窜的图腾令人不寒而栗，不管是衣边，还是发梢，竟无一处不汹涌着墨绿的烟袅。妖媚的双目，烟熏的深沉眼影，幽绿的瞳孔仿佛属于异界，修长的指甲，寒光闪烁。来自冥界的华丽，妖娆人间。
  息夫人如约降临，宫离手执水磨羽扇随之而至，身后紧随的七张近乎陌生的面孔，黑色的衣装上勾勒血红的线条。看他们的架势像极了亡藤二十八宿，但仔细端详过后，却产生否定的答案。
  “甘宣泽，你果然冷漠无情，为了保住王位，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牺牲！”息夫人的音调悠长，如悲歌一般讽刺着殿内的晋帝。
  “君子坦荡，舍生取义，则无愧于天地。”晋帝高诵王父的遗言，踱步而出，“人身死，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仅以一死而护天下安，则死得其所，夫复何恨。”作为江山之主，该舍弃的时候，都应毫不犹豫。
  “牵强附会，强词夺理！”息夫人鄙夷晋帝的言辞，手指向后方，“今日，我息浣依就以亡藤精锐之众，灭你一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日我能助你夺下冯氏疆土，现时亦能让你粉身碎骨！”
  “得民心者得天下。甘氏既已得道，天之所向只在朝夕。无凭他力，终有一日，亦可有登高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