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54 外章 起之九


不可能啊,应该不可能。
    虽然若这假设是真的,一切都可以说得通。
    白起的强大与博学,在这个假设下都不再离奇。
    但离奇的是这个假设。
    范雎想到的这些,一旦构成便化身成理所当然,丝丝吻合,这些想法相互冲击着,慢慢瓦解范雎所坚信的东西,试图酿成一种范雎太久没有再体会过的东西。
    恐惧。
    范雎不是不相信,是不愿意信。
    太不愿意。
    “白将军,”范雎终于问,“老臣问你一件事。”
    “丞相请问。”白起看范雎如此严肃,不敢怠慢。
    范雎缓缓开口:
    “如果我要杀掉昭襄王,另立新君,你会怎么样?”
    白起硬生生一怔!
    他看着范雎,表情沉淀:“范丞相,这种玩笑开不得。”
    范雎不理会白起的恼怒:“我只问你,如若我欲弑君,你会怎样?”
    白起沉默一会,看着范雎,一瞪:“我会在那之前杀了你。”
    范雎讥讽:“你办得到吗?”
    “用尽全力,未必办不到。”白起语气坚定。
    范雎咬牙:“为何?”
    “为何?”白起觉得这简直是可笑,“君臣大纲,君要臣死臣需死,我们的一生都是为昭王殿下存在的,哪里还有为何!”
    “君叫臣死臣需死,那我问你昭襄王要你死,你该如何?”范雎反唇相讥。
    白起却一点都没有迟疑:“当然会去死!”
    这次换范雎愣住。
    范雎突然明白,白起是认真的。
    白起在秦王面前的卑微模样,根本不是装扮出来的。
    那是真的。
    “你为何如此愚忠!”范雎低喝,他是真的想知道。
    “愚忠?”白起恼怒,“为臣者理当对君主忠心赤诚,我当如此,你当如此,全天下臣子都该如此,怎么能饰以愚字!”
    “你想如此,可我不想,你别忘了我究竟是什么人!”范雎厉声。
    “你是十二仙也好,申公豹也罢,就算你是三宫教主,那都是你的过去,现在的你是我大秦国的丞相!”白起嘶吼。
    范雎大骇,险些在神色上表现出来。
    他怎么知道申公豹没被封神!
    “大秦的臣子?”范雎只能吼回去,“我用范雎的身份来秦国以前,可是魏国的臣子,照你的说法,我是不是也该为魏国尽忠!”
    “那不一样!不一样!”白起近乎癫狂。
    范雎猛地站起身。
    “既然如此,我就先杀了你!”
    还是那种杀气,浓的离奇,好像碰得到一般;范雎双目圆瞪,须发齐飘。
    白起怔住。
    没有理会范雎的杀气,却盯着范雎脚下。
    良久,竟然笑了出来:
    “哈哈哈,丞相啊丞相,你这有是什么把戏!”
    范雎一愣,不知何意。
    白起接着笑,全然没有刚才的愤怒:“你这有是在算计什么?可骗苦了我。”
    范雎看着仿佛释然的白起,觉得自己绽出杀气的举动也实在无趣,只好散掉:“白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要杀了我?”白起停下笑。
    范雎没有答话。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那晚,你是真的对我下了杀心,可是刚才你是要杀我么?”
    范雎怔住。
    的确,刚刚的杀气并不是真想杀了他,那只不过是自己震慑敌人的手段。
    只不过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所表露的不得体的失态。
    但是,白起怎么知道?
    白起怎么能认定自己是不是真想杀他?
    白起看着沉默的范雎,忍不住又笑,指指他的影子:“范丞相,以你的道行,你看着自己的影子,也是普通的样子吗?”
    范雎疑惑,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有何不同?”范雎开口。
    “果然就只有我一个人办得到。”白起有些得意,“真正想杀我的人,在我看来,他的影子是会动的。”
    范雎一时没有明白。
    “你的影子四平八稳躺在那里,你刚才那些是演戏给我看吗?”白起说。
    范雎哑然。
    原来是这样。
    范雎突然觉得,即便是自己,也无法知道白起还藏有什么本领。
    白起所说的“杀者的影子”理论简直匪夷所思,在这乱世之中,这能耐是辨别敌我的何等利器。
    他以为我是在演戏,这样最好,范雎想。
    范雎于是哈哈一笑,半躬身:“白将军,老臣实在是被逼无奈,冒犯之处,还请将军恕罪啊。”
    白起一摆手:“算了吧。要么我说搞不懂你们道士那些东西。”
    算了?范雎想。
    事态的严重性,已经到了就连他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的程度。
    “是这样,”范雎开始说谎,“我接下来要有一段时间无法待在秦国,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所以大秦所有事物,还请将军劳心,这期间怕是都要靠白将军你来辅佐昭王殿下了。”
    “丞相要去哪里?”白起惊问。不论怎样,范雎无疑是秦国不可或缺的栋梁。
    “我去做的事情,我所策划的东西,目前还不能告诉你。”范雎敷衍。
    “这……”白起不知如何说。
    范雎微笑:“白将军请放心,无论如何,老臣做的都是有益于秦国的事。”
    “那是当然。”白起说,心下也宽慰了不少。
    “不过,还有一事。”范雎。
    “何事?”
    范雎语重心长:“王龁等人,对将军的不满,时日已久啊。”
    白起却微微摇头:“丞相多虑了,王将军等也是为国着想。”
    “他们会危害到你的权利!”范雎说破。
    “权利如何,那都是我主昭王殿下所赐,我只要帮殿下打赢所有的战争就好了。”白起报以坚定的语气,坚定的眼神。
    原来如此。
    范雎想。
    白起对秦王的忠诚,已经到达了这种程度,自己却直到今天才发现。
    范雎面色并未波动,但,冷汗几乎湿了背。
    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
    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那样的景象。
    “最后的最后,老臣有一问。”范雎严肃,却是岔开了刚才的话题。
    他想要缓解一下自己难能一遇的紧张。
    “你今天的话特别多。”白起笑。
    范雎也不恼,只是问:“魏韩联军被你轻松挫败,你为何一人也不俘虏,而把他们个个杀绝?”
    白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三盏酒樽,一字排开,摆在面前。
    “这些是联军,两军交战,死了这些。”说完拿走一樽,放在左边。
    范雎看着。
    “逃了这些。”白起又拿走一樽,放在右边。
    “而剩下的这些,我俘虏他们,擒回我国,之后其作为两国之间的筹码,毕竟要归还。”说完把最后一樽放在右边。
    白起一指右面的两樽:“然后,这就是一支新的军队,迟早还会来抗击我大秦。”
    “所以呢?”范雎问,但却知道了白起的答案。
    白起,你这是这么想的么?
    “所以。”白起说,把三樽合放一处,两手向中间一拢。
    白起摊开手微笑,手上无伤,酒樽被压成废铁。
    范雎开口:“白将军,你可知道,你这种想法,会给秦王造成什么样的恶名?”
    范雎说的不假。
    在战国,这样的歼敌打法,很难容于当世观念。
    白起却笑了:“丞相,你错了。恶名昭彰的不会是昭王殿下,而会是我;是我白起。”
    范雎闭上眼睛。
    “白起,你会成为一代杀神。”
    白起微笑:“我一定会。”
    次日,秦王大殿。
    左庶长王龁怒目,慷慨而词:“殿下,昨晚李老将军一家大小一百余口惨遭灭门,没有一人得以幸存!”
    秦昭王一惊:“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王龁。
    “可知是何人所为?”秦王问。
    “请殿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说。”王龁跪下。
    “恕你无罪,站起来。”
    王龁严肃:“老将军全家的尸首,看伤口似是一人所为,而且全部都是剑伤。”
    秦王不解:“剑伤又如何?”
    众臣听到剑伤二字,却都是一惊。
    他们理所当然想到一个人。
    “殿下,难道您忘了,白起就是因为战场上剑斩百人才被越级迁升为左庶长。”
    秦王却沉下脸:“王龁,事关重大,你莫要妄言。”
    王龁见秦王不信,复进言:“微臣句句属实,想李老将军府中护卫尤多,比之王宫可能都未有逊色,能在一夜间尽杀李府老小,想我大秦之内,只有白起一人办得到。”
    秦王盯着王龁:“你怎么知道李将军府邸内护卫可比王宫?”
    王龁情急:“殿下,微臣曾经亲去李府学习,我府中的守卫和李府不相上下,我当然知道;白起今天没有上殿,肯定是畏罪,不敢当面对峙!”
    秦王眯起眼:“李将军府是昨晚被灭门的?”
    “是,请殿下治白起之罪!”王龁急躁。
    “可是。”秦王。
    “还哪有什么可是!”王龁大吼。
    “可是,”秦昭王的脸沉得好像死水,“白起昨天下午,已经奉孤密旨,前去边疆了啊。”
    王龁闻言一震,呆立当场。
    秦王盯着王龁的脸:“王将军,你说你府中护卫比孤王的王宫还多,是么?”
    王龁终于醒悟一般,汗如雨下。
    够了。
    范雎想。
    范雎昨日下午极力劝说秦王,最终秦王下密令,火速遣白起前去边疆。
    是夜,范雎换朝服为便服,蒙面提剑,只身前往李将军府。
    次日清晨,范雎早早来到大殿,等候王龁。
    待王龁上殿,范雎催动神念,江海一般的气势若隐若现,诡异涌动。
    只针对王龁一人。
    待王龁被弄得心神烦躁,一反常态时,范雎就知道,够了。
    白起只知打仗,这朝中,自己不得不帮一把手。
    举手之劳,便把这朝中搅得闹剧一般。
    秦王不是傻子,昨天白起一走,李府就遭事变;秦王就已知道范雎的意思。
    但不论他愿与不愿,这种情势,王龁再无法撼动白起在朝中的地位。
    因为他已自身难保。
    这就足够了,余下的,便会朝着自己期盼的方向发展。
    翌年,秦相范雎辞相位;秦昭襄王不准,改挂相印于相府,暂且离国,相位由王稽代理。
    同年,白起因军功迁大良造,封武安君。
    秦昭王坐寝宫。
    离范雎辞别近一年了,这一年中,昭王渐渐看出了一件事。
    自父王秦孝公以来,大秦皇室以称霸天下为己任。
    秦孝公薨,秦国任人应遵祖训,以安邦者为中贤,以能征战者为大贤。
    不过碰巧范雎是全才。
    现在,有了白起。
    白起于范雎,在阔张国土上有过之无不及。
    但这并不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范雎如野火,野火置于荒原,纵能烧遍一切,但它所燃至的地方并不由自己控制。
    白起如利剑,不论对方柔若绸丝或固若坚石,一斩既毁。
    而最重要的是,挥剑的人,是自己。
    一年内,秦王眼中,白起已然不是那个虚伪地做作着的白起,不是那依仗范雎和军功,不把君王看在眼里的白起。
    而竟然是个句句遵从自己命令的白起。
    秦王诧异地发现,白起,可能竟是朝中最忠于自己的人。
    范雎离去一年。
    白起在伊阙大败魏韩,两年。
    秦王却再也无法厌恶,这个范雎一手提拔上来的白起。
    白起如今在长平。
    和赵国一决生死。
    以大秦昭襄王的名义。
    昭王握拳。
    武安君。
    再为孤王赢一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