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86 第六十一章


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使在这无限量物质构成的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们也都存在着,就在知晓或鉴证它们“发生过”的人们,他们的记忆当中。
    因为它们“发生过”。
    笔走龙蛇的典籍当中,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面,即便这些“发生过”并不是十成十的准确无误,却也都用各种手段勾勒了真相的轮廓。不论竭力揭露,不论竭力掩盖。
    这些真相名叫“历史”。
    万物都有它的历史,而有灵智的生命所了解的历史永远最详尽,最庞大,源远流长,钜细靡遗。
    因为他们懂得记录历史。
    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记录的历史准确已极。虽然不至自大到认为其精准无误,但古往今来那些数量庞大的、呕心沥血的、一生专职收录历史的族人,使这些生命认为,自己掌握的历史绝大部分就是历史的真相本身。
    他们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但这是错的。
    历史永远在被随意修改。凡人认知里不用赘言解释就坚定不移信以为真的历史,早就被篡改过无数次。
    而真正发生的历史导向,也不是由他们这些自认为高等的生命来谱写,不论生来就有灵智的龙族,随年龄增长灵智不断健全的人族,又或从本没有思维的动物或事物当中、历尽千辛万苦终获灵智的妖族。
    他们不是历史的谱写者,而不过是被强制表演历史的艺人。
    他们只不过是演出历史的人。
    历史一直由极少数人掌控。
    极少数得只有,十几个人。
    就在封神战之后,历史的流向,全部落在了这十几人手中。
    而那些灵智生命中,总有些天纵奇才、聪慧已极的人,或努力,或巧合,最终发现了这些异端,这虚假的历史阴影里真正的“真实”。
    别问我他们去了哪里,别问我谁让他们去了那里。
    这世上总有些坟墓,在你的思想无法触及的隐蔽角落,深埋万世,悄无声息。
    譬如北海眼。
    譬如蓬莱岛。
    譬如,某个人的躯壳里。
    东汉。
    西蜀。
    天目山。
    这山的名字起得虽然洞察天地,但实际上却是一座荒山。
    不过这荒山之上也并不是全无人烟。
    这荒凉而广袤的山林当中,只有一户人。
    这户人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而屋子里只有一个女人。
    她的丈夫,这个家的男主人,已经死去三年了。
    这个家如此贫穷,在男主人再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只是那天男人每天捕猎打柴,女人辛勤耕种着小小的菜园,经济条件虽然理所应当的穷苦,但日子却自给自足有滋有味。
    可是男主人却突然病倒了,三年前的一天后,他再也没能起来。
    三年了,女主人一直居住在这个曾经载满爱意的家。只这一个柔弱的女人,生活虽然可想而知的艰难,心里虽然理所当然的凄苦,可她就是不想离开丈夫的坟墓,就是不想分别这填满了最痛苦和最幸福的家。
    女人的家是这里,就是这里,决不会是任何其他的地方。
    决不会是,自己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和百千个“母亲”所居住的、从不曾是“家”的地方,长乐宫。
    身世的话,她听过了数以千计的“他不配”“他配不上你”,但其实真的又如何,她不过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父亲的祖祖辈辈几世前传承下来的“刘”姓。
    别看自己的爱人生前如此穷困,他可是同样继承了那祖先的荣耀“张”姓。
    他七代前的先祖,便是那个初汉三杰之一的张良。
    何谓名门,何谓血统,说什么金枝玉叶,一切的一切,不过看近几代的权势,仅此而已。
    如若刘秀没有“中兴”,那自己的这“刘”姓,究竟能值几文钱呢?
    现在说些什么也晚了,也无用了,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回来。
    不过,最近这将近三年里,女人都被难以想象的巨大恐慌时刻折磨着。
    丈夫死后的三年内,别说是其他男人,任何活物都没有出入过这就算荒山僻壤中也毫不起眼的小屋。
    而自己也没有出去过。
    没有出去过,从不曾迈出过屋子的小门一步。那门已经紧闭了三年。
    她当然也不曾离开过丈夫的坟墓。
    她丈夫的坟,就在这屋子里面。女人栖息的双人床榻早已被她从正当中锯开,只留下一半,而锯掉的那一半丈夫当年休息的地方,就是现在丈夫的坟墓。
    这三年,女人不知为何,不用吃也不用喝,甚至连排泄也没有过一次。有的就只有轻微到风吹树叶就能够惊醒的脆弱睡眠,和睡醒后呆呆望着丈夫坟墓的空渺眼神。
    但。
    不到一年前,女人怀孕了。
    起初她不明白。她当然不会明白,不明白那莫名其妙的晨吐,不明白自己对那两年未曾尝到过的酸味食物莫名其妙的渴求。
    到后来,就是不明白自己逐渐隆起的小腹。
    最后,身为女人的她,当然会明白到底发生着什么。
    也永远无法明白到底为什么,竟发生着如此恐怖的“什么”。
    那一天,这几年了不吃不喝无法安眠的恐惧最终升华到极点。
    而在那极点恐惧的荒谬之下,竟然,迸发出了那么浓厚的甜蜜。
    “是你吗?”女人一手放在自己圆滚的小腹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床边的坟墓,就像曾经抚摸着,他的脸颊。
    “是你吗?”
    男人生前,一直想和她有一个孩子。
    女人终于不再害怕。
    自己这几年来浑浑噩噩寸步不离这间屋子,冥冥之中,仿佛终于有了一个原因。
    生下来,当然要生下来。
    虽然不可能,但这一定一定,是他的骨肉。
    今天。
    就在这天目山。
    她终于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她终于,作了一个梦。
    她梦到一位无比伟大的巨人,用温和的声音自称魁星下凡,那巨人身穿锦绣,拿了一朵奇怪的花递给她。
    那花的香味她闻得到,那美妙的味道甚至从她的梦里溢出,满室飘香。
    那巨人的眉目,竟就是自己死去三年的爱人。
    她最终被一声清脆的啼哭惊醒,她就那样醒过来,抱起“他的骨肉”,又轻轻躺卧在坟上,轻吻婴儿的额头,轻吻坟上那仿佛新盖上的泥土,流下感激的泪。
    她想起了一个,丈夫当年说过的名字:
    “张陵。孩子,你叫做张陵。”
    屋子外,距离屋子刚刚好不多不少一里处,站着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身穿宽大异常的道袍。这身道袍现在正张狂至极地飘动。
    屋子外,距离屋子刚刚好不多不少一里处,站着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身穿宽大异常的道袍。这身道袍现在正张狂至极地飘动。
    屋子外,距离屋子刚刚好不多不少一里处,站着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身穿宽大异常的道袍。这身道袍现在正张狂至极地飘动。
    屋子外,距离屋子刚刚好不多不少一里处,站着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身穿宽大异常的道袍。这身道袍现在正张狂至极地飘动。
    屋子外,距离屋子刚刚好不多不少一里处,站着一个人。
    这人形容枯槁,身穿仿佛泥土一样的破旧衣衫,从那破旧的程度看,这身装扮根本不能被称作衣衫。
    他须发看不出颜色,面目看不出五官,他身上没有任何什么正在张狂至极地飘动,甚至,他身上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整个人仿佛从陈年老棺里挖出,甚至都不能被称为是人。
    突然之间,他双目张开。
    那是他整个人身上唯一能够辨识的器官。
    那双目,正绽放着璀璨甚于漫天繁星的,无限光辉。
    这五个人,以山中的小屋为圆心,以不多不少一里距离的刚刚好为半径,围住了这屋子。
    分别以相同或不同的姿态,向这屋子见输送着,足以震碎整个昆仑山脉的巨大道势。
    那道势将围绕着小屋一里之内范围中的空间全部压碎,并不是平面的“圆”,而是空间的“球”。而进入小屋时,这五种道势却全部化为最柔软的无形,只以香气存在。
    这五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撼动整个天下。
    那女人,那最最可怜可叹的女人,理所当然,并没有怀上她已死三年的丈夫的骨肉。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理所当然,不可能的。
    那女人也并不是三年来不吃不喝。
    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理所当然啊,不可能的。
    女人的丈夫死于一个无限阳能的诡异道术。
    这道术会让他死在一种莫名其妙的衰弱状态下,毫无疑问,天下间无药可医。而这道术在他死后也继续作用于他的遗体上,这道术实质上的作用只有一个:让他阴冷的尸体内脉搏着庞大的阳能道势,使之永不腐烂。
    女人以为自己这三年来的每次睡眠,都极其轻微,每次有风吹草动都会被惊醒。
    可那些“惊醒”实际上是深度得完完全全以假乱真的梦。
    女人在以为自己惊醒的时候,实际上正刨开她丈夫的坟,一小块一小块地,吃食他丈夫不曾腐烂过的遗体,蚕食鲸吞,毫不察觉。
    那些灌注着道势的血肉,化为了供给女人存活的纯粹能量,舒展在她浑身的血液当中,没有在她体内留下一丝一毫的残渣。
    而女人代谢出的全部肥料,全天不休,由她体内的阳能粉碎揉和在她的呼吸里,不知不觉地排出体外。
    女人一直以来,总“以为”丈夫坟上的土很松很新,就仿佛刚刚盖上。她喜欢这种感觉,觉得好像丈夫真的刚刚离去不久,或者,简直就在身边。
    可那并不是“以为”。
    在梦醒之前,女人会在睡梦中把丈夫的坟墓盖好,躺回自己睡眠的原处,最后醒来。
    三年不腐的尸体可堪称至阴,而那尸体当中最终被女人消化吸收的阳能无疑就是至阳。
    至阴,至阳,至伤,至爱,以女人子宫当中天下最伟大的道术为胚胎,混合交融,化为养料,构成一个新的“生命”的血肉。
    而这生命,经过三年的苦心培育,就在今天,来到这个人间。
    屋子外的那五人,每个人能够存在于这世上的余生都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可以计算出来。
    但他们却能够每个人牺牲三年,来构造这个生命。
    这崭新“生命”的重量就在于此。
    顺着由那五人构成的“圆”,一个挨着一个,让我来说一下这五个人全部的名字:
    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
    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
    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
    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
    而那个身处最重要位置的尸首一般的枯瘦老人,如果不陷入最深度、最能延缓躯体老化的休眠,他还能够生存于这世间的时日根本屈指可数。他并不是想要来到此处,而是最终想要完成这件事,非他不可。
    他修炼于九仙山桃源洞,道号广成子。
    这个时候,世间对他的形容和记载并不很多,道人们只知道他有一个法器叫做翻天印,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湮灭一座都城;只知道他收过一个徒弟,名叫公孙轩辕,世人对广成子的这个徒弟还有另一个称呼:
    黄帝。
    那屋子里的女人说:“张陵。孩子,你叫做张陵。”
    距离屋子外一里处的广成子却听到了这句话。
    “不,他不叫张陵。”广成子的嘴唇微动说道,用这个世界上最轻的,最威严的声音。
    “他叫做,张道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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