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颜瞳若坐在豪华酒楼的屏风后面，细细品味这一盘灵蛇煨参落花蓉。
    颜瞳若其实很喜欢闹市。
    这所谓的闹市，并不单指贩夫走卒混杂的大集市。
    对于昆仑人来说，只要是凡人稍多的地方都算闹市，即便他已在凡间生活了二十多年。
    颜容若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场所，放松情绪，凝结思维。
    也更需要一盘好菜。
    “你不吃吗？”颜瞳若嘴巴里塞满珍馐，含含糊糊地问。
    晓夜指着灵蛇煨参落花蓉里的青葱：
    “我不吃素。”
    “嗯……嗯？”颜瞳若一愣，总算是暂缓了咀嚼的动作。
    “不吃素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自己点菜吗？”晓夜问。这顿是颜瞳若请客，当然。
    “可以的，请随便点，点什么点多少都无所谓，”颜瞳若道，但可不是因为他大方，“我身上带的银子都是我自己炼的。”
    的确，作为出类拔萃的道人，点石成金点土成银，对颜瞳若确实不在话下。
    “那我不客气了。”晓夜说道，无限清美的娇容却仍然是不起波澜，“小二！”
    “来了姑奶奶，小的能帮上点儿什么？”跑堂的小二殷勤道。坐这种座位的客人来了，他们无限欢喜，却也得罪不起。
    晓夜根本不问半句，径自点菜：“酱牛肉一斤，红烧羊肉半斤，肘花两碟，蹄筋一碟，烧狗肉一大碗，去吧。”
    晓夜点完，颜瞳若和小二同时愣住。
    “…………啊？？”小二反应不过来。
    “我像是有空和你重复一遍吗？”晓夜冰冷冷道，“抓紧上菜，菜里不要放任何素的东西，但凡是植物就不许。”
    “啊……是，只要您说了小的一定照办，不要葱姜蒜，不要……辣椒……？这……能好吃吗？”
    “好不好吃不我挑你，就连调料末里面要是有半点植物让我看见，我就拆了你的馆子。”
    “呃……调料末？”小二呆愣愣问。
    “你们做菜都放什么调味？”晓夜不耐烦问道。
    “就……酱油，八角，麻椒……什么的。”
    “麻椒八角不是植物吗！酱油不是豆子酿的吗！”晓夜理直气壮咄咄逼人。
    “…………”店小二愣了好久，“那……姑奶奶，您说怎么做……？”
    “光放盐。”晓夜笃定。
    “………………………………”店小二。
    但是晓夜却全然不管他的反应，端庄大方地坐在那里，再不言语。
    “明白了……”店小二说到，突然表情上泛出一种认命的无所畏惧，凛凛然走向厨房，“只放盐。”
    不多久菜肴上齐，颜瞳若瞪大眼睛看着晓夜用得体的姿势大啖盐水煮各种肉。
    起先晓夜并不在意，但她逐渐发现颜瞳若完全停止了用餐，只是看着她。
    晓夜这才停下来。
    “怎么？”
    “你们妖族食量都这么大吗？”颜瞳若笑呵呵地问。
    “你闻出来我是妖？”晓夜满不在乎说道，甚至满不在乎到又开始吃东西。
    “怎可能是闻出来的！”颜瞳若说，“我又不是妖。”
    晓夜根本不放心上。
    颜瞳若又问：“你……不吃素是因为，你是树妖？”
    “照你这么说，狼妖都不吃荤的？”
    “…………”
    “我吃素会变很胖，最近在减肥。”
    “………………”
    颜瞳若默然。
    你这体质……还真是惹人羡慕。
    “然后，”晓夜问，喝着附加的羊汤，“你觉得他说的话能信多少？”
    颜瞳若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想着师叔他说的那些话。
    “能信多少啊……”
    庆天零说的那些事情，每句话，每个字，颜瞳若都觉得无法轻信。
    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能相信。
    可他的直觉却偏偏全都信了。
    那日庆天零完全能凭着颜瞳若想保护晓夜的分神，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绝快剑气重创颜瞳若。
    然后，取其性命变容易太多。
    但庆天零根本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想要一个，与颜瞳若面对面，心平气和交谈的机会。
    “瞳若，你可知师叔我这二十余年在凡间奔走，究竟是要做什么？”
    庆天零头一句便问出这样的话。
    而这句话，颜瞳若在自己心里断断续续问了二十年。
    却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现在这个提问，从庆天零的口里亲自问了出来。
    “我不知道。”颜瞳若全神戒备说，时刻不忘把晓夜护在身后。
    庆天零满面严肃，气势中不但毫无杀气，甚至自有一派正气凛然：
    “我只是为了，终结雨的生命。”庆天零清清楚楚地说。
    颜瞳若的双目突然瞪到最大：
    “什……”
    “你先听我说，”庆天零打断他，继续说道，就好似说些平平常常的事，“我们之间发生了些矛盾，最后她逃下了山，我追下了山。你和千流就只会把我想成无以伦比的穷凶极恶，可我的妻子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却根本不知道，不是么？”
    “你说谎。”
    “我说谎吗？那我为何直到现在也夺不走雨的性命？”
    “师叔，你整个生命全部只由谎言堆砌成吗？你休想我信你。”颜瞳若说，但不知怎么，竟是底气不足的声音。
    “瞳若，你与生俱来就有一股特殊的能力。”庆天零道，不无赞叹，“你有极其强烈的直觉，你能知道我到底是骗了你，还是没有，你知道我这样面对面对你说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对不对？”
    “…………”颜瞳若不语。
    可正是因为庆天零他说中了，颜瞳若才不语。
    不知为何，颜瞳若在内心深处，早已死命相信庆天零现在说的话，并是如此的深信不疑。
    不错。
    自己的确能够知道，别人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力量来源于桐族的威严。
    能让他如此的相信，那么所有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庆天零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我经过这么长久的努力，杀戮，夜以继日的修业，却仍旧无法对雨造成伤害。只因为，她是那种，你和泉千流今生都从未想过的人。”
    颜瞳若无法言语。
    就是这样。
    颜瞳若的思维里多么想这些全部是假话，可偏偏他躯体的每一个触觉都认定这是真的。
    师叔母雨，那慈祥温柔，母亲一般的雨……
    “你来找我究竟要做什么？”颜瞳若问，双目不知为何爆发出无名怒火，“你要我和千流一起做什么？”
    “你猜到了。”庆天零说。
    自从庆天零停止对颜瞳若的攻击，就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变成现在这样的庄严肃穆，完全不似这二十年来众人几乎认定“那才是他的本性”的可怕妖异。
    可这却让颜瞳若真的觉得，这才是师叔该有的样子，这才是二十年前在流云术海给他们讲道的庆天零。
    “请求你。”庆天零说，“求你和千流，联手杀了我。”
    “！”
    “我杀害了太多的生命，可我现在终于要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把雨偏偏撕裂，我现在已经知道她的行踪，我马上就能找到她，可我根本就不想为了复仇而再去杀害，去杀了这个我曾爱过的女人。”
    “庆天零，你认真的？”
    “瞳若，你也看得出来，我现在正强行压抑我的杀心，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多久。你永远不会明白，现在的我已经异变成了怎样的畸体。”
    “我想我多少明白一些。”颜瞳若说，不知这些话究竟触动了他的什么。
    “杀了我！！！！十天后茅山脚下，杀我！杀我！！杀我！杀了我！！！！！”庆天零突然暴怒，颜瞳若只是一惊，晓夜却好像吓了一大跳。
    只见庆天零又恢复了他这些年来的那种妖媚的癫狂，俊美异常的脸上填满病态的笑容。
    正在他的双目逐渐变得血红时候，他的身躯突然开始极其强烈的颤抖，嘴巴里挤出强行摆脱压制的、理智的声音：
    “只有你……和千流……联手，才有可能杀得掉我，十天后，茅山脚，求你……”
    然后庆天零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那速度和突兀，和他来时一模一样。
    颜瞳若放下筷子，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想怎么做？”晓夜问道。
    颜瞳若的长长叹气过后，也还是没能摆脱积郁在胸口的莫名滋味。
    他只是把足够足够多的银两放在桌子上，然后朝着晓夜示意：
    “小叶，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