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好暖，好疼，好香，好怀念，这里是哪里，我是谁。
    “醒了吗？”太乙笑得很温暖。
    “你是......师父？”
    “当然是我。”
    “那，我是谁？”三公子问得好茫然。
    “你就是你，我的徒儿，李莲的爱人。”
    “莲！”他惊呼，“莲，你在哪里，是我啊，我是三哥，莲！”
    “哈哈，果然很快就全想起来了，”太乙把他扶起，“快来看看，你的这副身体怎么样？”
    “很好啊，很，很好啊，不对......有些不对......”
    这是自己的身体没错，可是又有些不一样，比如......好静，不过不是正常的静，静得离奇，的那种静。
    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良久：
    “没有心跳。”他有些空虚地说。
    “那是自然，莲妖无心啊。”师父说，“我为你塑的，是妖身。”
    他慢慢把手攥紧，从胸口硬生生抓下一块肉来。很痛，鲜血直流。
    “还是有血啊。”
    “傻徒儿，妖也是生灵。”太乙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点药膏，涂在他的胸口。他顿时觉得疼痛减轻许多。
    “仙药，为师自己炼的，不光能治眼前的伤，十二个时辰里，只要这里再受伤，都能马上痊愈，为师很有才华吧？”
    “是，是......是什么，好奇怪......”他觉得脑袋有点迷糊，好象有一些东西，不属于自己的，或者，原本就是自己的，现在好象慢慢的回来了。
    李靖，自己的父亲，或者说，自己曾经的父亲，张开双臂，挡在殷氏的面前；殷氏怀里，抱着襁褓，襁褓中有一颗明珠。
    自己的师父太乙，拿着一柄剑，指着李靖身后，殷氏怀中的珠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让我杀了他，他是妖孽。”
    “他是我们的孩子！”李靖大喊，声音坚决。
    太乙微笑着，举起剑。这是柄好剑，剑身古朴，但看得出不是凡物，当真一柄好剑。
    只是，这柄剑，好眼熟，好眼熟。
    这分明是那柄，自己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剑。那柄，刚刚结束过自己生命的剑。
    “道长，你放过他吧！”
    “这乾坤容不得妖孽。”
    剑挥出，剑光一闪，剑停在空中。
    因为，殷氏怀中的明珠突然绽出一道金光，射到了太乙握剑的那只手上。
    哎呀一声，太乙把剑扔了出去，手掌正中一道伤口，触目惊心，血流如柱。
    “果然还想求生。”毫不理会手上的伤，太乙哈哈笑道。
    “天道好生，好歹也是生灵，我放过他。”
    “此子命格大凶，要想他平平安安，无灾无难，不光是要我教导他，还要你们做父母的牺牲一点东西。”
    “是什么？”父亲严肃道。
    太乙指了指父亲的脑袋，笑了笑：“一部分真实。”
    “这可是你们自愿的哦，”太乙道，“我也是为了我徒弟。”
    父亲看了看母亲，眼神坚决，点了点头。
    “好，”太乙道，抱起一名婴儿，微笑着看着自己的父母，双目微微张开缝隙，那缝隙里绽放着妖异的金色，“这是李莲，你们的小女儿，亲生女儿。”
    师父把宝剑塞在木然的父亲手里，拉着一个小孩子的手，走了出去。
    “这是李莲，我们的小女儿，亲生女儿。”父母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徒儿啊，你不是说你记得你出生前的一些事吗？”太乙问小孩子，这个孩子好眼熟。
    “是。”孩子答道，双目炯炯如火，身体里好象有烧不完热。
    “那么，你记不记得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孩子答。
    “我是要救你，为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得道。”
    “得了道，会怎样。”
    “老爷夫人会很开心。”太乙笑得好象狐狸。
    “那就这么办吧。”他说。
    “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太乙问。
    “恩。”他想也不想，就答。
    太乙把手放在他的额头：“来吧，接受这些扭曲的噩梦，为了你自己。”
    三公子脸上有汗，好多的汗。
    “太乙，你告诉我，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太乙明显感觉到三公子惯有的，刀子一样的目光。
    “是什么很明显啊，我的徒儿。”太乙还在笑，还在笑，“我问你，为什么李莲永远冷冰冰的，好象从来就没有过感情？”
    “因为她是仙女下凡。”他没有怀疑。
    “哈哈哈哈，”太乙好开心，“才不是啊，我的徒儿；那是因为，李莲她是莲妖，莲妖无心啊；她看起来没有感情，那是因为她本身就不会有任何感情。”
    巨大的危机感。
    三公子呆呆地看着太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莲她根本不是你父母的亲生女儿，他们为了你，牺牲了一段记忆，一直认为她是亲女；意思就是，除了我和李莲本人，没有人知道她是莲妖，而且由李府的池塘当中，一朵红莲所化。”
    三公子突然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就凭他对太乙的了解。可是他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他还抱有一丝希望：“然后呢？”
    “然后？当然还有然后啊，我的徒儿，”太乙道，“李莲真身的莲，和我为你重塑的肉身所用的莲，生在同一株。”
    看着他几乎要扭曲的脸，太乙兴高采烈，清清楚楚地说：“我的宝贝徒儿，恭喜你哦，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李莲，正式成为你的妹妹。”
    他打从有记忆开始到现在，第一次有了意欲将一个人撕碎的想法。
    “太！乙 ！”他撕吼，什么东西好象就要燃烧。
    “为师，是为了道。”太乙狂笑，笑得很开心，笑得浑身发颤，笑得，张开了那双永远因为微笑眯住的眼睛。
    每只眼睛里，四个金色的瞳孔，绽放光芒。
    “贫道乃西昆仑原始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太乙金龙。”太乙张开双臂，声音无比洪亮，虽道金龙，周身上下却散发出浓浓黑烟。
    “我要你死！”他冲着太乙大吼，飞身上前。
    巨响一声，太乙不见，总兵府上空一条金目黑龙，盘旋不落。
    “你还是去看看你妹妹吧，好徒儿，你的重生，给她带来了意外的礼物哦。”
    突然间，他仿佛听到莲的惨叫。
    “莲儿！”总兵府池塘边，父母大喊，池塘里一片光华。
    “莲！”三公子赶到，看到漂浮于池塘之上，面色痛苦的李莲。
    “莲，你怎么了，莲！”他大呼，感觉这个世界正悄悄崩落。
    “她正面临抉择，”巨大漆黑的龙飞舞在池塘上空，除了眼睛，仿佛身都全由黑烟构成，“因为你对她的感情，和现在你们真正具有的血缘，你的重生，让她产生了奇妙的变化；现在看来，只要她不爱你，她就会神形具灭。”太乙的声音没有变，他是真的很开心。
    “不过啊，莲无心，她又怎么会爱你呢。”
    尖枪突然出现在手里，他朝着黑龙，奋力一掷。
    无声无息，枪被打落在地，枪尖粉碎。
    “没用的哦，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反而是你对她的爱，杀死了她。”
    愤怒吧，愤怒吧，你就是为这个而生的。
    火在池塘边上突然燃起。
    但是三公子并没有愤怒。
    浑身上下，他仿佛连血脉都化成了火。
    他全身都在痛，他已经不能思考，不欲再生的痛。
    “我害了你。”他最后的想法。
    “都结束了，一切。”黑龙笑道，转身就要飞走。
    然而。
    李莲的脖子上，咯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
    “不！”
    朝思暮想的熟悉的声音，把三公子从火里拉了出来，他做梦一般，怔怔往向李莲。
    “不！”李莲喊道，十六年的泪水都在这一刻涌出。
    “不是这样，三哥，不是这样。”
    “什么，莲，你说什么？”他顾不得一切，冲进池塘。
    “我说，”莲捂住胸口，表情无比痛苦，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我说，三哥，我爱你。”
    一道霹雳，照亮了整个陈塘关。
    “莲本无心，但我依然爱你，打从我看到你开始，我就爱你；可是我不能说，不敢说，更不可说。太乙在我颈上，下了咒音锁，说了，我就会死，所以我不说；三哥，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不能再爱你。”
    “住嘴！”黑龙飞来。
    一声巨响，烈火冲天，把它轰得远远的。
    “滚！”三公子喊道。此时此刻，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能阻挡莲说下去。
    “三哥，我好恨；我恨太乙，但我更恨这里，明明住在一起，我却不能爱你，却不能说我爱你。
    “我好想亲手毁了这里，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莲几乎泣不成声。
    三公子说不出话，他不能说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道至私，逆天则亡，现在，你是我哥哥，真正成了和我有血的关系的，真真正正的哥哥；所以你复活的那一刻，我就听到，这天地问我，你爱他吗。
    我知道，说了，我还是会死，可是我要说，已经不能不说了。
    莲虽无心，但妖有魄，三哥，我爱你，我是用我的整个灵魂，来爱你。”
    “真的吗？”三公子问，泪如涌泉。
    “要相信我哦。”已近哭得发不出音来，拼了性命，莲如是说。
    “莲！”他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但是莲的身体已经开始消散。
    “三哥，天地问我，我爱不爱你，于是我就告诉了这天这地，我爱你；既然换取我余生的代价是忘记你，那么我选择，在你的爱里，死去的幸福。”
    他冲到莲的身边，一把抱住，但莲的身体已经不在那里了。
    天地给他留下了两样东西，莲的本体，一朵莲花，还有，莲的十六岁生日时，他送给她的衣带；被她，视若生命的衣带。
    真真正正的湮灭。
    那遮蔽天日的乌云终于散开，月光惨白。
    “嘿嘿嘿嘿，”黑龙笑道，“没有想到，仅仅因为不忍看你痛苦，就挣断了我下的咒音锁，可歌可泣啊；没想到老道竟然栽在一个小小莲妖的手里。”
    “不过，事情的结果，并不会改变。”
    还有最后的一段，凌乱的记忆。
    微风拂动；他站在池塘里，又蹲下，趴在石头上，明亮的小小眼睛看着池塘里的她。
    “你是什么？”他问。
    “我是莲。”莲说。
    以及最后一段，鲜为人知的黑暗。
    “我可以把你变成妖。”太乙说。
    “成妖以后，就能爱他了吗？”莲问。
    “是啊。”太乙笑道。
    “这可是你，自愿的哦。”
    黑龙在天空中咆哮；三公子却没有动，就那么站在池塘里，看着天空中巨大的月亮，面容平静，好象听不到任何声音。
    “莲，这天地还是把你留给我了，”看着手中的莲，他说，“把真正的你，留给我了，你是莲，不能入土，你已死，入水无根；它们把你留了给我，我却不能葬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在这世上受苦。”
    突然，发狂了一般，他用力撕开了胸口。
    仙药发出光辉，伤口愈合，但他又撕开。
    愈合，撕开，愈合，撕开，发狂一般。
    “我会葬你的，莲，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他把手中的莲，一点一点，塞进胸口。血流如柱。
    “莲，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心，我是你的坟。”
    他看着空中嚣张的黑龙，那黑龙在月色当中化为狰狞。
    三公子看着它，看着；
    看着看着，黑龙身上突然着起火来。
    太乙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你不能杀了我！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太乙嘶吼，“我告诉你……”
    “我当然知道，”他平静道。
    他现在并不是一个道人，也不是太乙口中所谓的仙。
    太乙让他成为了一种强大得可悲的存在。
    他的能力上升到一个生灵所能达到的高度，他的灵智也终于迸发成难以言喻的极致聪慧。
    他明白了被刻意隐藏的一切。
    “既然莲不是什么仙女，那么外面那头畜生要的东西，就是你吧。把你杀了以后，它会不会很生气呢？什么昆仑金仙，太乙金龙，你只不过是原始偷来的，龙神的影子。”
    “哈哈哈哈，”黑龙又笑，笑声凄惨，不过，它很开心，“不错，我的宝贝徒儿，为师没有白教你；为了和蓬莱交战，昆仑仙的力量远远不够，然而，我们要定了这天下；所以我们要神。徒儿啊，你和我都是牺牲品，不过这游戏到底还是我赢了。”
    大笑声中，黑龙被烧为灰烬，又或许它本就只是灰烬。
    在那悲伤的月色下，三公子无限懊悔地闭上眼睛。
    一种不属于人类的智慧在他脑中流转，夹杂着巨大的轰鸣。
    只是单单开在某户人家池塘当中的莲花是不能成妖的，妖类的形成需要极其缓慢悠长岁月的反复浸润。那么莲之所以能化为人形，只能是因为太乙。
    从莲的出生，扭曲李府所有人的记忆，到让自己爱上莲，让自己受到如此频繁巨大的冲击，全部由太乙一手策划。
    而现在，在失去莲的悲惨情绪里，自己终于触碰到了，脱离“道”的最后的门。
    而自己的躯体，也将被那失去太乙也无关痛痒的昆仑山，操纵终生。
    原来，他所惧怕终生的所谓的道天噬，只不过是……
    “父亲，母亲，我不会让龙破坏陈塘关的。”
    总兵，殷氏如坠梦境，将信将疑。
    “因为，杀了那条畜生以后，在我自己毁灭掉自己之前，陈塘关，将由我亲手摧毁。”
    三公子捂住胸口，喃喃自语：“莲，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了吧。”
    留下呆立的总兵和殷氏，他绰起断枪，走出总兵府，头也不回。
    莲，我感觉不到你啊，你去了哪里；明明就在我的胸口，为什么啊，为什么，我却丝毫听不见你的声音呢？
    你知道吗，莲，这偌大的陈塘关里，我已经找不到半点，你的呼吸。
    他放在胸口的手没有移开。
    过去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对你的思念；现在的我，仍是什么也没有，仍是只有，对你的思念。什么都没有变。
    这世上，惟独少了你。
    他也好恨，恨的不可扼制，恨得用尽全身上下，都容不下这股恨，恨化成火，从躯体钻出，点燃了尖枪。
    他捂着胸口，胸口好痛，痛得绽开了仙露医好的伤疤，鲜血喷出，染红了怀中，那条衣带。
    恨如烈火焚烧，痛得混天彻地。
    尖枪名“火”，绫唤“混天”。
    他步履蹒跚；他的面前，风奔雨逃，灵鬼退让；他的背后，染血红莲，次第开放。
    月色从来不理尘埃，只是自顾自地惨白
    “师父，何谓道？”他问。
    “我都不记得你问过多少遍了。”太乙笑答。
    “可是你每次说的都不一样。”
    “天道至公，天道至私。”
    “顺天如何？”
    “顺天者死。”
    “逆天如何？”
    “逆天则亡。”
    “那要如何，才能永恒？”他问，双目如刀，面无喜悲。
    太乙挂起他几乎没有变过的微笑，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
    “破道。”
    陈塘关外，恶浪滔天；有神立诸浪，首尾如峰，身长八百里，可断山岳。
    “吾等为龙，驱日吞月，你怎么敢，立于我的面前？”
    “因为，我是斗神，李哪吒。”
    《莲》完
    蛆，08年 1月 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