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天噬

冲天的死气突然消散。
    吹散死气的，是一种庞大而熟悉的风。
    泉千流倒在地上，颜瞳若的手还在他胸腔当中，但泉千流的眼神却再也不带凄惨。
    而是恍然已迟的无边懊悔。
    因为他看到，这个偷袭他的“颜瞳若”，正逐渐变得模糊，化为一团毫无声息的黑暗。
    这并不是活人，只是有着颜瞳若外表的死气。
    原来庆天零选了茅山，根本不是因为他在茅山设立了某个未必无边的阵。
    而是因为，庆天零操纵得最好的，除了阴魂和尸瘴就只有死气；而普天下就只有这里，才有足够浓厚的死气，能够让庆天零做出一个连泉千流都分辨不出的“颜瞳若”。
    而这团死气消散之后，吹开死气的炎风里，走出一个人。
    方才的景象他看的清清楚楚，自从泉千流唤出敖离他就赶来，可他一直被由死气编织成的道阵阻隔，拼尽全力也才刚刚堪可通行。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泉千流受了致命伤，然后被夺走灵魂。
    原来庆天零到底是布了阵，可这阵的作用却只是拦住这个人的脚步。
    庆天零望着茅山外说的那句“可算等到你了”，真的是对他本尊所说。
    来者看着胸口被豁穿一个大洞的泉千流，面部扭曲成难以言喻的懊悔。
    怎可能，千流他……
    “千流！！！！！！！”
    颜瞳若，早到了一步，也来迟了一步。
    他跑过去伏在泉千流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检查他的伤势。
    方才拼尽全力打碎庆天零的道阵早就用了一次凤火，而现在，毫无迟疑的第二次。
    凌驾火的威严，呼唤这人间里所能出现的极限治愈的风。
    颜瞳若的双目闪烁灼热之至的白芒，他盯着泉千流的双目，可千流的眼神却已开始涣散。
    但颜瞳若在尽全力，他周身烧起大火一样的气势，那并非实际的火焰，却是他全部道势的凝聚。
    隐约当中，凤的态飘忽成巨大的翼，在颜瞳若的身后舒张。
    那填补灵魂的正面能量，正柔和着它的澎湃，源源不绝被输送到泉千流的灵魂深处。
    泉千流的面色由将死的苍白转变为接近正常的气色，但颜瞳若的心却沉到绝望谷底。
    刚才他在葵兰城外并没有看错，庆天零，取走了泉千流十灵中的九个阳灵。
    颜瞳若想维持住泉千流的生命，办得到，但至多只有三天。
    三天之后，这具仅存一个灵的残躯终将彻底崩溃，万劫不复。
    而若谈到要彻底治好现在的泉千流……
    就算西昆仑十二金仙亲至，也绝不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颜瞳若六神无主，他这一生仅仅就这一次，在凤火加身的时候仍会表现得慌乱。
    这由心向外透出的惊恐连风王的霸气也彻底扰乱。
    泉千流却突然开口道：“阿桂，算了……”
    “住口啊混蛋！”颜瞳若大吼，怒不可遏，“你要是再说一句混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泉千流笑了出来，笑得如此惨然。
    “十灵没了九个，谁也知道救不得。”
    “你给我闭嘴！庆天零十个灵全部分开，也没见他死啊！”
    “……”提到了灵葬，泉千流又是一阵莫名的悲痛。
    “灵葬的话，我……”泉千流低声道。
    “你要是有力气，就给我好好闭上嘴养伤。”颜瞳若说道，过分透支的凤焰让他汗如雨下。
    “阿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先把我治得差不多，然后再拿什么术把我锁起来，你好自己去追庆天零，把我的灵拿回来，对不对……”
    颜瞳若一怔。
    “没有用的，你追不到庆天零，算了吧。”
    “我叫你闭嘴你没听到吗！！！！！！”
    “阿桂！！！！！！！！！！！！”
    听到泉千流的吼声，颜瞳若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晓夜，帮我对他念一个蝰咬。”
    没错，就是晓夜，她和颜瞳若同行到达这里。
    晓夜刚打算要施术，泉千流又说：“你们两个先等一下，我有一句话。”
    颜瞳若示意晓夜先停手。
    “阿桂，你先把白火收回去，不论如何，我今天也不会死掉了，你要是再这么耗费灵魂，说不定你会比我先死。”
    的确，千流躯体里空缺的九个灵，全部被暖风填满。
    但也仅仅是今天不死而已。
    颜瞳若尽收凤火，一时间感到一股脱力的眩晕。
    “然后，阿桂，我之前遇到过你身后这个女人，她已经告诉你了吧，她给我讲了你的全部推断。”泉千流。
    颜瞳若不置可否。
    “……忘了这些吧，我想说的是……我刚刚看到庆天零的罡步，在他消失那一刹那，我看得出那是罡步。他步里的结点，根本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他甚至可能，在一瞬间去了另一个城，所以你放弃吧，你根本不知道庆天零罡步到了哪里，你追不上他，就这样算了吧……”
    颜瞳若闻言，心口重重一震，一股巨大的懊悔在心中迸发。
    竟然是这样。
    颜瞳若想，千流刚才说听过我全部的推断，这和小叶告诉我的一样，但之后千流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我说“忘了这些吧”，其实他是突然想到了我会像这样懊悔，所以收住了口。
    他根本就是想到，我的推断虽然没有逻辑上的错误，可却有着太多太多的巧合。
    我当时认为，庆天零拼尽全力找到我，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他在发现了我是桐族族主后不多久，我看到了他留在茅山的字条。
    从他发现我是族主，到我看到字条这段时间内，他没有来的及赶回茅山销毁那字条。
    这便是巧合。
    千流刚才看到了，庆天零的罡步，竟然可能达到在城与城之间穿梭的境界，那么便不可能有“赶不回来”的情况存在。
    他不是来不及，而是根本从头到尾就打算要这么做。
    就连让我想到我的那些谬论，并且我让自己信以为真，都是他所料到。
    就连这些也只是障眼法。
    他只有一个目的：虚拟出一个我，用他对千流下杀手，然后靠着千流强烈的情感，夺走他的灵魂。
    原来那种被背叛后痛不欲生的心死，就是我一直没有相通的，发动“滞体巫”的关键。
    颜瞳若攥拳，指甲深深扣入肉里。
    创口流出鲜红的悔恨。
    这样一来，我当然追不到庆天零。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转瞬即逝的罡步，通往哪个远方。
    “千流……”颜瞳若喃喃道，颓丧地跪下。
    目中出现理所当然的晶光。
    “成什么样子。”泉千流看似喝斥道，“不是还嘲笑我爱哭，你给我憋回去。”
    “可……”
    “可什么可，放着我不管就对了！！”泉千流终于吼道。
    泉千流刚才，当然不是平静。
    将死的人，坦然面对死亡，是有平静的例子。
    但惨遭杀戮的人，怎么可能平静。
    “可是！！！！！！！！！”颜瞳若也大吼，“放着你不管，那还算什么兄弟！！！！！！！！！！！！”
    颜瞳若这一生当中，严格来说，只有一个亲人。
    那日夷山阵，云霆子看到颜瞳若的业障，是对亲人的关怀。他当时有些失望，当时庆天零正猎杀桐族，云霆子看到颜瞳若因为对桐族亲人的关怀而下了山，于是有些失望。
    因为他一直觉得颜瞳若对泉千流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兄弟情谊，早年曾在混沌的凡间奔走戮战的云霆子知道，这种兄弟情是多么难能可贵。
    但在泉千流下山一年之后，颜瞳若却没有因为兄弟间的感情，而却因为对桐族的亲情走下昆仑山。
    这让对爱徒呵护有加的云霆子有些介怀。
    为师还以为，你找到了一世的兄弟。当时云霆子这么想。
    但实际上，颜瞳若心中那“对亲人的关怀”，就是针对泉千流。
    他当然找到了一世的兄弟。
    虽然比千流年轻整整十岁，可别扭、任性而又无比悲痛的泉千流，对颜瞳若来说，是他唯一的弟弟。
    而现在，他的兄弟就躺在他眼前，行将就木，无可挽回。
    颜瞳若无能为力，他只能大吼，只能，把拳头握到无法再紧握半寸。
    不对。
    颜瞳若发觉，自己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悲痛欲绝，自己的心底，好像还有隐隐约约的那么点希望，和追杀庆天零无关，可到底是什么他却并没有发觉，一定有什么，不然千流都要死了，自己不可能还有理性，快想起来啊！一定有什么……
    “千流！！！”颜瞳若忽然大吼道，“我想起一件事，你有的救！”
    不等泉千流回应，颜瞳若不再赘言，第三次点燃自己的魂魄。
    “你……做什么？”泉千流一愣。
    颜瞳若想到了灵葬。
    几乎所有情况下，十灵里有三个以上离体就再不能久活。
    可庆天零竟然可以把灵分附在十人身上。
    把灵附加在别人体内，虽然不知道庆天零是怎么做到的，可既然他有办法做得到，那我也可以。
    颜瞳若拼尽了所有道势，把自己化为火焰的灵各个分离，最后全部逼出体外，每个灵都由烈焰和躯体链接。
    泉千流大惊。
    颜瞳若的身体中涌动出一个个小小的火球，燃烧着炽热的白芒。
    而更让泉千流惊讶的是，那种排列下，很明显，颜瞳若现在只有九个灵。
    “你给我住手！！！”泉千流大喊道，“你怎么只剩下九个灵，你要想干什么！”
    泉千流不知道，之前颜瞳若在和泽冲子的一战中，引爆了自己的一个灵，从而获得了短暂而无比巨大的能量。
    这些日子以来，颜瞳若都过的无比虚弱，只靠着奇门道术维持住余下九个灵的稳定。
    “小叶，蝰咬。”颜瞳若命令一般。
    晓夜却怔住，迟迟没有行动。
    “蝰咬！！！！！”颜瞳若对晓夜大喝道。
    晓夜咬咬牙，把那连颜瞳若都困得住的束缚施加在泉千流身上。
    “阿桂你给我停下，颜瞳若！！！”泉千流喊道。
    他当然怕死，当然不甘心死，可他不想让他的好兄弟为了他这将死的残躯自损地费尽心神，尤其在目睹他只剩下九个灵之后。
    颜瞳若忍住剧痛，一咬牙，将自己的一个灵硬生生捏爆。
    “！！！！！！！！！！！！！！！！！！”
    泉千流和晓夜同时大惊，而颜瞳若由于灵魂深处的剧痛无法站稳，跌倒在地。
    但他马上爬了起来，他捏碎的灵还在自己的手里，却已化成无比温暖的能量。
    千流的灵魂被取走了，那我便用我自己的填上。
    那一股强大的灵魂能量就这样被颜瞳若填充到泉千流体内，但他随即一惊。
    果然无法做成这么简单。
    他想到把自己的灵渡给千流使用的话，那便要先把它粉碎成与轮回失去关联的纯能量，这点还算没有做错；可强加的能量却在泉千流的躯壳中不断游走，试图脱离。
    颜瞳若终究还是无法参悟，灵魂和躯体最终的关联点在哪里。
    人有十灵，可十灵究竟储存于人体的什么地方，从古至今，就无一个人能够解答。
    那样的话，究竟要把这股火灵填补在哪里？
    颜瞳若万急中生智，他想到从前那些看破别人道术的咒，咒理大多是将道势念在双目上，如果大体是这样的话……
    颜瞳若伸出手，又捏碎了自己的一个灵。
    他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几欲昏厥。
    “够了！！！”突然有人这么大喊道。
    但喊的却不是泉千流。
    泉千流就连嘴巴都被封死在蝰咬的巨藤当中。
    喊这句话的人，是晓夜。
    但颜瞳若只是顿了顿，都没有开口询问。
    他把再次粉碎的灵能，灌注在自己的双目上。
    如果这苍天之上真的有神，那么请神保佑，请神保佑。
    如果这样，我都看不穿魂灵的秘密，那我就真的无能为力。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不会把这些动用到任何事情上。
    神啊，我只想要救一个人。
    他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颜瞳若瞪大了眼睛。
    然后，他看到了。
    却彻底心死。
    他看到，一朵枯萎的莲花，仅仅那么一刹那。
    “千流你……”颜瞳若喃喃自语。就在泉千流那本该是灵魂最深处的道势当中，颜瞳若终于看到，仅剩的那一个灵并没有灵魂的质量，而是由一个真切的物质所伪装。那才是泉千流真正魂魄的模样。
    “千流你……没有灵魂。”
    颜瞳若仅剩的七个灵瞬间熄灭，只余些许光芒被自己的身躯吸收。
    七个灵，在他的体内苟延残喘，维持他极度疲劳的生命力。
    “这要……如何……”
    颜瞳若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那整朵莲花只是泉千流本源的幻象，而他体内时机残留的一个灵却连一片莲花也不到。
    颜瞳若明白了，泉千流的灵魂，实际上只是一朵莲瓣。
    为了救他的兄弟，如果需要，他可以烧毁满天的星斗。
    可他要怎么填补深埋在道势深处的……莲？
    晓夜断开了咒。
    她看得出来，没有任何必要再束缚住泉千流。
    泉千流摔在地上，他挣扎几下也没能站起来，就只好爬到颜瞳若身旁。
    他能感到，颜瞳若拼死灌注在自己心中的一个灵的能量，正以稍显缓慢、却无可挽回的速度消散。
    泉千流咳嗽几声，咳出了一大口血，却还是用尽全力扣住颜瞳若的肩头。
    “好兄弟，够了。”
    颜瞳若抬起面如死灰的脸，看到了泉千流的眼神。
    身之将死，大仇未报，掩藏着一生不甘的眼神。
    但，还不等任何人说话，在场的三人同时感到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势。
    那气势带着不用思索的敌意，坦坦荡荡的斗志，以及，无法掩饰的苍凉。
    是妖气。
    泉千流愣了好久。
    然后，紧紧、紧紧地咬住牙，拼尽整个残躯全部的力量，与毅力，站了起来。
    昂首挺胸。
    “阿桂，如果你想真的，帮一帮在死前的我，那么请你，让我恢复我全盛时期的战斗力，哪怕只能维持一炷香也好。”
    “可是，”颜瞳若紧凑起断断续续的思维，“那样的话，你就真的连今天都活不过去。”
    “无所谓。”泉千流说道，并坚定不移，“你知道吗阿桂，在这天上，原来真的有神。神让我在最后的时刻还有一个选择，让我不会把命丢在庆天零这种妖魔小丑的手上，而是在正大光明的决斗中，交给真正的男子汉。”
    颜瞳若站了起来。
    他一直都刻意紧缩着泪水，拼尽全力地不要哭泣，但此刻不用。
    至少此刻不需要。
    因为他在泉千流的双目里，看到了一种，了断今生最后一个心愿的感动。
    颜瞳若开始做了一件，貌似只有庆天零才会去做的事：一根一根地折断自己的手指，再把它们挨个捏碎。
    晓夜惊骇莫名，但她美貌无双的脸上所显露的并不仅仅是惊骇。
    但是她没说什么，也没有动，因为她看到，眼前方才还沉浸在无限哀痛里的兄弟俩，那负面的情绪忽然被一扫而空。
    等到颜瞳若捏碎第四根手指的时候，他终于有了足够的疼痛，疼痛到，马上就做接下来的这件事，也不至昏厥。
    “白火。”颜瞳若坚定说道。
    仅余七灵的凤之皇，第四次燃起。
    泉千流仅余的一天寿命，在那浑然凤火下骤缩在一个时辰之内。
    相应的，他获得了甚至稍甚于全盛时期的，伟大战力。
    然后，凤火熄灭，强敌来临。
    在那直冲云端的妖气里，走出一个男人。
    他整条左臂齐肩而断，仅余的右手里紧紧攥着一杆大戟。
    为了拿到这把兵刃，那左臂根本不能算是最重的代价。
    因为另一个代价是今生的视觉。
    这独臂的盲眼人，把左臂和双眼留在了东海。
    换来十天十夜的恶斗，一身惨无人道的可怕伤疤，还有东海太子的遗物——手里的这杆戟。
    这大戟的末端，那不知何物构造的长柄底部，有着毫不起眼的小小纹章。
    四百年前，这戟的第一人主人，因在虎牢关那犹如虎入羊群般的雄姿，让这纹章里呈现了“虎”的型。
    百年之前，异象始于东海，那异端只有在无比久远的时期，曾出现在另一条龙的身上。那条龙在哪吒大神的身上留下了可怖的伤痕，而这一条龙，则阴差阳错般继承了这一杆戟，并不知觉地在那纹章上添加了“龙”的型。
    而现在，这纹章终于被最后一个图腾填满。
    “狼”。
    这戟三易其主，最终发挥了它最强的威力，就好似它的第一任主人一样。
    就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
    这大戟就在独臂男人的手里，傲视着这天这地，以目空一切的“锐”，和镇压历史的“霸”。
    而这独臂的男人，用他的意志完全凌驾了这戟。
    就仿佛只为让天地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
    “月鸩子•泉千流，我来，取你性命。”璋琨说道，字字铿锵，字字悲凉。
    “恭候多时。”泉千流笑道，迎接他一生百年的最后一战。
    好久不见，方天画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