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尘世
澜儿过世后的那个冬天,天气出奇的冷,才过冬月,就已是冰天雪地,寒凉彻骨。马兰峪的鹅毛雪早早堆成白山,上香的山路愈发难行。
待到京城飘起第一场雪,前朝的废太子,冷冷清清死在紫禁城的咸安宫……
来年入秋,澜儿坟茔上草色凄凄的时候,九哥被革了贝子爵位,宗人府提议,也应趁势将八哥的王爵革去,免除后患无穷。心中早有所感,若真要来的,一定逃不过……
其实,澜儿的身后事平静之后,四哥就已经下旨将我的郡王爵位革除,罪名累加,已不用再听。我明白,这是让澜儿顶着郡王妃的头衔,风风光光下葬,当初这郡王的名号,就是给她面子,不是给我。待到此刻,再无挂碍,四哥不削了这个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封的爵位,又等何时。
只是,他在思量的,是听从朝臣建议,将我降为镇国公,还是再另做打算。终在入冬后,以‘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的罪名,经宗人府参奏,由郡王降为贝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的罪名,无非是寻个惩治的由头。
局外之人,猜测纷纷,臆想种种;唯身在局内之人,才懂其中奥妙,如我,亦如他……
只是我不曾想到,这仅是开头,离结局还有千里之遥。
恰在此风雨飘摇之时,人人都知我落难,再难翻身,避我不及。可竟有一自称满洲正黄旗出身,名蔡怀玺的人,来到马兰峪特地求见于我。
生在皇家宫闱,又逢命运起伏,荣辱亲历,尔虞我诈如过眼云烟。此人一来,我早已心知有诈,这是个阴谋;只是如今,面对这陷阱,我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
恐怕,马兰峪宁静避世的生活,也快要到了尽头,我是有人的心头刺。若除之,他恐是愧对故人;不除,他怕是夜夜难安。
我将蔡怀玺拒之门外,无论他出言如何利诱,始终不见。只是,这人必定身怀‘重任’而来,又怎肯轻易离去。他苦等不得见我面,便把写有‘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等语的谋逆字帖扔入我宅墙之内离去。
现如今,江山稳固,已成定局,这种话看来,刺耳滑稽,全是荒谬之言;我看了,都觉可笑之极,既是有人特意大费周章送过来,我当然要双手奉还。原样交付于奉命看守我的马兰峪总兵,与他讲,“这种小事,您看着办吧。”
只见他将字条接到手中,双目放光,半点不遮掩;处心积虑布局陷害,终于盼到加官进爵的时候,对他来说,无异于天大喜事。这字条,怕是也重过万金。
不多日,皇上派了亲信宗室来此将我审讯,他们一口咬定,我将字条重要字迹涂抹之后,才经由大臣呈给皇上。这些人脑子太糊涂,我若将重要字迹涂去,你们又如何得见?连个谎言也编不妥当吗?还是铁了心治我冤罪,已不用再强装面子。简直可笑可叹,只倍感人世凄凉。
他们态度强硬,不容我半句辩驳。气焰嚣张,藐视礼数,言辞讥讽刻薄,羞辱至极,只盼将我屈伏成招。可我堂堂圣祖皇子,平生磊落坦荡,又岂能为小人所辱,心中愤懑难平,血涌心口。叹一朝失势,虎落平阳,鱼落浅滩,看小人得志之嘴脸,奈何不能。
这蔡怀玺投书帖,明明是为马兰峪总兵指使诬陷,借此邀功,怎么四哥你自称聪明一世,却对此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还是,你根本暗中纵容包庇?
马兰峪总兵留蔡怀玺此人饮酒欢宴作乐,分明是他们彼此交情甚深,明摆的圈套,栽赃陷害;到头来,蔡怀玺倒成了我的朋党?含冤无语,痛彻心肠。
此事奏报京城,朝臣上书令四哥将我杀之而后快,他沉吟不语,未曾许可。下了谕令,革去我固山贝子爵位,速速押回北京,囚于景山寿皇殿内。
回京后,又有大臣及宗室趁机罗列我的十几条罪状,再次奏请即正典刑。只是四哥仍是没有同意,他降旨,暂缓诛杀于我,静观其后。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寿黄殿,这小小一方天地……
尘世的翻云覆雨,沧海桑田,时光变迁,再也与我无关。
我此生的爱与恨,荣与辱,喜与怒,哀与愁,早已随风而逝,永别,归尘……
花事了
后来,隐隐约约听闻些外界的消息,清明节过后的第八天,八哥和九哥被□□,削爵更名。
八哥罪状四十条,字字血泪,一生飘摇,盖棺定论,永难辩白。八嫂向来心直口快,无所顾忌,落难之后,心中怨怒难免言辞激烈,死后挫骨扬灰,零落逝水。
再后来,娇雪素来与八哥、八嫂往来甚密,感情深厚,得此消息,她惊惧难安,半月之后,猝亡京城家中。弘春和弘明戴孝,料理了她的身后事,免她孤寂难安。
仲夏时,听闻九哥被从西宁押解回保定□□,羁押在直隶巡抚衙门之前的三间小房中,由直隶总督暂时监管。四面围以高墙,前门自九哥入居后,即被封闭,以木桶来传递饮食,院子四周由官兵昼夜轮班看守。
九哥被□□,吃穿用度都以犯人之例,正值酷暑,蝇蛆遍地。念及此,哀叹九哥自幼养尊处优,人又讲究,极爱整洁。如今,怎会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果不其然,传言九爷病弱不支,不省人事;而看守人员,根本不请医生调治。
我们兄弟一场,想是,离别在即了……
九嫂的信,辗转很久才到我手上。
她随九哥身旁,颠沛在外,与滺澜又是至交;故而,滺澜离世的消息,一直将她隐瞒。本就境遇艰难,何苦再惹她伤怀。
谁承想,她信中只有寥寥数行,却是道不尽的辛酸苦泪:
“开到荼靡花事了,牡丹花凋零的那天,我梦见澜儿来和我道别。虽是梦中,她劝慰我,因缘起伏,总有再会之时,可我难免伤心,醒时,泪染衣襟。今时今日,事过境迁,往日繁花,似梦境一场。叹人世悲凉,我自知亦不久矣。十四弟,前路漫漫,各自珍重……”
八月二十七日卯时,先帝九皇子胤禟腹疾卒于幽所,革去宗籍,除名玉牃。
当夜,九福晋吞金,殉,未留只字片言……
繁花如梦,荼靡事了。
后来的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外面,再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了,一切归于沉寂,只留我,独自落寞而活,心如死灰。
云弄影
黄粱一梦已十年,当年滺澜舍了自己寿数,送我的通灵古玉,从未离身,当真她许我个长命安康。
漫长的孤寂将人吞噬,寿皇殿前看四季,偶然的动静,就只剩下浅香阴沉脸色,和早已疲惫不堪的恶言讥讽。
澜儿的十年忌日,皇上施恩,准我去黄花山祭拜。坟草枯荣更迭,辗转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当真,千里孤坟,无言话凄凉。
‘十四,我会陪你看尽人世间的风景’;可到底,你留我独活世间,虚耗年华。
她说,许过的承诺,绝不食言,会陪我看尽世间的风景。让我等她回来,不许胡闹妄为,让我安心等她回来,不让心意都付诸流水。她还说,我是她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全是过眼云烟,让我答应她,今后要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她回来……
言犹在耳,铭心刻骨,我忍受孤寂,等你十年;十年里,多少羞辱苦痛,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为守着你的承诺,可你,到底在哪?
我已然,等的快要忘记尘世的摸样。
弘明伴我祭拜他额娘,他依旧沉默温和,眉目清秀,神色宁静。因我的缘故,累他陪我圈禁不少时日,却从未听闻他露出半句怨怒之言,只温和浅笑,淡漠自在。脾气秉性像极了澜儿,不贪妄、不嗔怒、不恶言、不憎恨,自有随意超然的气度。
回程的时候,没再让他跟随,太久没纵马驰骋,已然快要忘记怎样握住缰绳。田野林间,风声呼啸,徐徐在耳边擦过。恍如一瞬间,我又回到了圣祖康熙朝,依旧随性洒脱的十四皇子胤祯,鲜衣怒马,少年得意。牵着我心爱的人,远离人群,在郊外的桃花源,哄她喊一句我的名字。
可如今,胤祯是忌讳,名字成了奢望,功名消散,挚爱痛失;前尘过往,转眼一梦黄粱。
郊外山下集市人声噪杂,此情此景,恍若隔世,不觉失神。待到回过神,却已是嘶鸣阵阵,马失前蹄,险些将人甩下马背,忙将缰绳调整,好阵子才将马安抚下来。身旁侍卫见此情形,个个戒备异常,未等我开口,却已是有人跳下马背,横刀将面前不远处的两人拦住,厉声审问。
走上前,才看见侍卫刀下的泥土路上,坐着两个人,满脸污秽的孩子,和一个透过侍卫佩刀,抬头打量我的姑娘……
集市中村人渐渐围拢过来,见我们的服色马匹,都叹言这姑娘冲撞了权贵,怕是要惹上祸端,个个面如土色,静观其变。
“十四爷,这两个村人在路间乱闯,惊了您的马,您看……”,侍卫虽身负监视看管之责,可近年来的相处,颇为融洽,言辞间恭敬有加。
我坐在马上朝下望,满脸泥污孩子瑟瑟发抖,哭个不停,姑娘一言不发,却抚着孩子的头,笑的粲然,不时抬头将我打量。
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个人,灵动澄澈,戳在我心口上,久久难言。
‘你怎么能在这儿骑马?’,记忆深处,清音婉转,小小的姑娘,气势夺人。‘这是大清朝的土地,我愿意在哪儿骑就在哪儿骑,你管得着吗?’,堂堂皇子,岂能示弱,不过一介草民,何来如此大的威风。
可惜,眼前的姑娘,不过陌路,她不是我的澜儿,不会义正词严的质问于我,不会再陪我天涯海角。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真是执念太深,我的澜儿,大概,不会回来了……
“走……”,既是陌路,又何须多言,身后自有太监给银子了事,孤寂太久,已然再懒于开口多言。
看热闹的人群见无甚状况,也都跟着散开,各自事忙。
然而,未走多远,却听闻脚步声急,勒马回望,才发现方才的姑娘,一路追在身后。见我回头,她也不言语,只朝我嫣然浅笑。等片刻,她又想起啼哭的孩子,慌忙将他拉过身旁,仍是朝我笑的开怀。
身旁侍卫、太监都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说是遇见个傻子,偶然间还有几声嘲笑逗弄,这姑娘倒也不以为意,仍是只看着我轻笑,逗的我也想笑,果然如奴才所说,碰上个不懂人事的傻姑娘。
决意不去理睬,下令回程,才策马要走,又见她急忙忙追在马匹的后面,如此反复,一路绕过嘈杂的集市,她竟也气喘吁吁跟了过来。
待到临近村落,才有熟识的村民将姑娘与啼哭的孩子拉开。在村中人家歇息片刻,听闻这姑娘是年初开春时逃难到这里的,无人知其身世名姓,流落村中好阵子,才被孤身老妇收留义女,老妇身故的丈夫姓吴,所以村里人都称吴姑娘。这姑娘倒并非痴傻,村人说她平常灵巧聪明,唯独不会开口讲话。
赏了老妇些银两,眼瞧天色已晚,侍卫轻声催促启程。今非昔比,受制于人,早已忘记何谓自由之身。才要动身,吴家姑娘却又追上来,侍卫上前呵止,她仍是不以为意,只将我袖子死死攥住,眉头紧锁,无论太监侍卫如何阻止,手都不见松开。
“你想要赏银?”,乡野村女,无非贪恋银两,方才不怪她惊扰马匹,谁承想如今却反被缠住。
她却只是摇头,忙不迭慌忙摆手辩驳。待我翻身上马,她才发觉自己送了手,慌忙又追上来,抬手攥住我袖口,任凭周围人如何拉扯呵斥,却誓死也不肯再松手。
村民有好事者围上来看热闹,有胆大之人,开口嘲笑她出身贫贱,胆大包天,见了权贵就妄图攀附,可不是看人家锦衣华服就拼了命要跟去。她竟不羞也不恼,只是抬头望我,四目相对,见她眉头紧蹙,好似有苦难言。
“你当真……,要和我走……”,这话问的自嘲,现如今,我哪有资格随意留人在身旁,若真要攀附权贵,也是看错了人,荣华富贵未必有,连门也轻易出不得,又是何苦。
她听闻此话,全然当真,喜不自胜的忙不迭点头,摇着我袖子笑意盈盈。这一笑,却快让我心口发酸,一时间恍惚,好像当年那个撒娇磨人的澜姑娘,此刻就在眼前。
我不忍心再欺哄,俯身低头,问她,“你可知,我是谁?”,曾经风光熠熠的威武征西大将军,后来有名无实的落拓郡王爷,再后来,囚禁寿皇殿的戴罪之人。这麻烦,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招惹,你年纪轻轻,又何苦万劫不复。
她听闻此话,神色一黯,目光却柔和温暖,再抬眼望着我,眼中全是怜惜,烫化了人心,多少年的光阴,这眼睛就刻在我心底,不敢轻易记起,就怕,再难面对周围的寒冷孤苦。
‘十四,我不骗你,是真的。你要等我回来,别失了信念,等我和天庭求情,再回来找你。我许了誓言,陪你看尽世间的风景,就绝不食言!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你可千万别胡闹,回头我们走反了,我找不到你,不是所有心意都付诸流水了?听话,等我回来。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无非是过眼云烟,答应澜儿,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我回来……’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多少情意都涌在心口,我的澜儿,若是你回来了?怎么不肯开口告诉我?让我把这些年的思念委屈道个痛快!若不是你,我此刻,该何去何从……
似是看透我的心思和犹豫,她将我手轻轻覆在掌心之下,这温柔暖意,让人乱了心神,若她真是澜儿,我又怎能再犹豫错过。到底,你是舍不下我,信守诺言再续前缘。
捡来的姑娘不会讲话,问她什么,只管摇头点头;收拾干净妥当,才看出眉目清秀可人。她年纪不过十□□岁,五官远不如澜儿端丽倾城,只除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倒真真酷似我当年的随风贤弟。
“你真正姓什么?”,她听闻我问话,仍是摇头浅笑,这姑娘不会讲话,也不识字,更说不出姓氏名谁,家在何方。这几年,四哥不太上心我的事情,他如今江山稳固,政务繁忙,当年的对手敌人早已作古,哪还有心思再过问我半句。故而这次,捡了陌生人在身边,他也只是叫臣下审了几句就作罢。
身后有薄棉衣披上来,这姑娘打从到此,就埋头针线,原来是赶着初冬,给我做件衣裳,我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只任由她将衣服搭在我背后,细密平整的针脚,轻柔温暖。可你知道吗?我多希望,你拿个胡乱缝上的袖口,再绣个不堪忍睹的玩意来糊弄我,好过在无尽的猜测探试中,慢慢失了信念……
“我往后叫你燕儿好不好?”,她不识字,也不肯识字,任凭我说过多少次,教她念书识字,可她就是不肯动笔。
但凡澜儿所擅长,她全然不知;但凡澜儿不擅长,却是她所拿手。几次想遣她离去,话到口边,却仍是犹豫。我不敢想,也不愿再失去;可我最怕的,是美梦一场终成空,谁将情丝寄前尘,空惹心事梦成殇……
“十四爷,两位阿哥在门外候着……”,太监俯身奏报,才想起明儿个是下元节,每逢大小年节,两个儿子才得准许来见我一面。
“儿子给阿玛请安,近日可安好……”,弘明不时轻睨坐在一旁的燕儿,他总是戒备和提防,太多的波折坎坷,让身为嫡子的他看待世事已近乎漠然,生怕父子兄弟再沾染是非。
“阿玛,我跟您说……”,皑皑躲在弘明身后给我请安,眼睛里都含着笑,四哥给了他正红旗都统官职,隔三差五不在京城。这孩子是恣意妄为的性子,就连之前他额娘的十年忌日也未曾回京,却在隔天独自上山去祭拜,理直气壮的吆喝说,只要惦念之人常记挂心间,就不必在乎虚妄俗礼。
他年少时,名义上与我同被圈禁,却时常被留在宫中,亦或是独自在几位叔父家寄住,少人关爱教管,近几年愈发妄为,上天入地全凭他自己心意。他眉目神情愈发像滺澜,扬眉浅笑常常令人望之失神,错以为滺澜还在身边。只是脾气秉性又与他亲娘相差太多,成日里满不在乎,嬉笑人间。
侍妾不知收了几房,处处留情,看他才是活脱脱的随风,随处风流的风……
“阿玛,我前日里去江宁办差,顺道探望舅父,他问您安好。也去了余杭额娘的家,江南到底人杰地灵,我认识个姑娘……”,皑皑离我近在咫尺,笑嘻嘻的讲述他的浪荡史,顶着他那张和澜儿太过相似的面容。
我一言不发,只觉得手痒难耐,琢磨我是现在一巴掌把这浪荡子打出去,还是等他说够了,再让我打个痛快……
这孩子现如今是都统,好歹也是手中掌管一旗的军政大事,只是全然不见他有半分正经。年纪也是二十五、六岁了,个子见长,脾气却还顽劣不堪,怨不得澜儿从小就叫他小小豆苗,当真长不大,果然是小小豆苗。
看他得意洋洋,洒脱不羁的样子,又觉得下不了手去教训,孩子寄人篱下几年,终归受了多少委屈,脾气执拗任性些,也没什么大碍。只觉得怜爱,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我这一笑,不知为何,惹的坐在一旁的燕儿也笑起来,她不好意思,就背过身去笑。弄得皑皑神情古怪,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
“阿玛,您近来倒看着心情还好,是不是看上新人了?要纳妾了?”,皑皑脾气楞,谁知他又突然蹦出胡言乱语,弄得弘明惊愕不已。
“胡闹!口无遮拦!”,弘明怕我责骂他弟弟,赶忙将皑皑拽起来,藏在身后,却转头将脾气撒在燕儿身上。“姑娘,眼下我们父子有家事商议,劳烦姑娘回避……”,他铁了心认定燕儿身世来路可疑,对她颇不以为然,言语间也生硬不客气。
我倒是也有心看这来路不明的燕姑娘如何应对,她也不气恼,只掩口轻笑,满眼宽容,歪头望了望弘明,像是在笑他孩子脾气,竟让弘明窘迫不自在起来。
“阿玛,儿子觉得,这姑娘……”,弘明果然是介怀,周遭的细微变化都令他芒刺在背,倒让我念起,当年澜儿的嘱咐,这几个儿子,唯弘明是可托付的脾气性子。
“好了,哥,阿玛要是想纳妾,轮不到儿子来阻拦。况且,我知道阿玛为什么看上那姑娘,因为啊,你看……”,皑皑从身后揽住他哥哥,凑到近前调笑,他口中要说的话,我们三个彼此心知肚明。
“你住口!休得把她与额娘相提并论!”,弘明确实认真,没说几句,他自己先气不平,倒看的我想笑。
“我没说啊,你自己说的!”,可惜小儿子调皮,戏弄他哥哥没够,眼看弘明恼了,还在拱他火气。
“好了,这姑娘是我捡来的没错,忆起旧人也没错,可纳妾的事儿,从长计议,眼下,我是没这个打算,你们也不必再胡闹。弘明,小事不必挂怀烦扰,如今你阿玛,已没什么可让朝廷再大费周章、处心积虑的安排人来监视的必要了……”,虽是自嘲,可却有长久未曾感受的踏实和自在,原来闲话家常也是奢望,澜儿,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才到廊下,远远见浅香和燕儿走个照面,任凭浅香如何呵斥她下跪请安,审问她出身来路,燕儿却只看着她笑意盈盈,仿若旧识,浅香不觉间气势落了下风,声音也低了几分。可突然间,浅香恼羞成怒,抬手一巴掌打在燕儿脸上,惊了这姑娘一跳。
可小姑娘眉头一蹙,反手还了回去,清脆响亮,不仅把浅香震慑,连周围侍卫奴才也惊诧无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浅香料定是我背后撑腰,横眉立目朝我而来,不用猜,开口必是冷语讥讽,肆意谩骂。这些年,我早已习惯她用撒泼耍痴,来发泄一辈子的怨怒。
可未等她开言,燕儿抢先一步走过来,拖起我手腕就走,步子快的要让人喘不过气来,好像她已知晓之后的局面,提前将我救出困境,这点倒真是像我的澜儿。
十年光阴,我从前的傲气棱角几乎磨平,这点小不敬,当真不放在心上。可燕姑娘比我还生气,闷闷坐了整个下午,半点动静也没有。
“燕儿,侧福晋脾气古怪,你多担待些,毕竟她比你身份尊贵不少,没什么委屈的。况且,你都敢还手了,难不成还有怨气?”,想来小姑娘虽是平民百姓,可到底没做过奴才,乡野自在惯了,受了气自是想不通。
她仍是没动静,只轻轻摇摇头,“还是,你替我难过,不碍事,多少年了,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多少年前,就已是心如死灰……”,太多困苦艰难,冤枉委屈都经历,眼下这些小事,又何足挂齿。可我话未讲完,却看见她肩膀微微颤动,才知燕儿哭了,轻轻的,小心翼翼不让我察觉……
直到晚饭,燕儿都悄无声息的落落寡欢,她虽不开口讲话,可平日里总喜气和善,人在身旁,如沐春风……
到底,我在期盼着什么……
入夜,燕儿早早把暖炉和熏笼弄好,又在被子里放了暖炉,她在我膝上放了厚厚的夹毯,来来回回,忙碌不停。
“说!你到底是谁?!”,我突然将她手腕攥住,把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望着我,张口难言。
在西北军营受寒留下了腿疾,夜晚疼痛难忍,入冬更是痛苦不堪。可多少年我都未曾向旁人透露半句,唯独澜儿知晓。
燕儿与我相识甚短,又是如何得知这隐秘?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张口结舌,只慌乱摇头,似是当真无辜。陈年伤口在心里裂开,澜儿,若真是你信守承诺,陪我度过余生,又何苦让我费心猜测,不肯言明呢?还是我当真竹篮打水,痴梦一场。
她蹙起眉头,长叹口气,用温热手巾将我额头冷汗一点点擦干净,温柔和煦,近来眉目神情愈发相似,叫人如何不忘情?
夜深过半,腿疾疼痛难言,燕儿将被中暖炉,一次次换了新的;既然她不是澜儿,我就给不了承诺,既是有可能再成陌路,又何苦劳烦于她。
“你走吧,我夜里不需要人伺候,这么多年,习惯独睡,有人伺候,反而不安稳。”,当年澜儿不愿奴才夜里守夜服侍,连累我不习惯夜晚身旁再有生人,服侍的太监,都守在二门即可。月色清冷,她目光看透我内心,让人不敢再直视;半晌,她叹口气,轻笑着将我被子掖紧,掩门离去。
暗夜之中,心境似被搅乱的池水,再看看当年征战西北时,和澜儿的家信,叹时过境迁,百转千回,万般滋味在心头。
风吹落叶,辗转难眠,院落廊下有人窸窸窣窣的讲话,嗓音压的很低,可一下子就辨出是谁。
“你到底是何居心?若姑娘有心欺瞒,也休怪在下不客气!”,弘明将燕儿去路拦住,他太过敏感提防,身负嫡子之责,自是唯恐家人平安再受威胁。
我的儿子疾言厉色,大义凛然,可人家就是不为所动,连点惧色都没有,真是叫我这个当爹的替他汗颜。过了片刻,燕儿轻拢袖口,抬起手,迅雷不及掩耳掐在弘明腮上,使劲晃了晃。竟把当朝贝勒爷弄得羞涩窘迫,大有落荒而逃的架势,瞪着眼睛,半点威风都使不出来。
弘明当年最怕的是他额娘,怕什么呢,唯独怕澜儿掐他脸,让男儿威严扫地,如今被人反手就占了上风,真是苦不堪言。
没忍住笑出声来,倒把他二人惊扰,弘明羞愤离去,只见燕姑娘扶着廊柱笑个不停。多少年了,我这儿子大有当家作主,兄长为父的架势,担忧家门,管教弟弟,扶持哥哥。少年老成,淡漠寡言,唯独今日,我才记起,他到底也是孩子心性,露出多少年没看过的窘迫羞涩摸样。是我,亏欠了太多……
因为燕儿的缘故,皑皑来的勤快了许多,他总是肆无忌惮,毫不忌讳,与燕儿天南海北的闲扯。“你别搭理我哥,他是嫉妒,他怕你占了额娘在阿玛心中的位置……”“我知道阿玛为什么带你回来,因为你长得和我额娘好像,尤其笑起来的样子;不过,没我额娘漂亮就是了……”“我和我额娘长得最像,你想猜测她的模样吗?可以看看我……”,无论多大逆不道的话,这个混小子都能说的流利畅快,在他心里,简直是百无禁忌。
弘明和下人猜测燕儿是我意属纳妾之人,有意无意都有所避讳,唯独皑皑毫不放在心上;他看的顺眼之人,就去亲近,看不上眼的,连话也懒得搭理半句,到底是谁,把他宠成这般无法无天的脾气?
燕儿对他也是百般纵容,无论皑皑自顾自说多少说话,她都静静聆听,目光里都是爱怜之情。皑皑随性,许是说的累了,找个地方床榻倒头就睡,燕儿小心翼翼将他手中吃了一半的苹果拿出来,再盖上被子;回身无意发现我在门外,还比出手势,叮嘱我不许出声惊扰这混蛋孩子睡觉,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
“燕儿喜欢他吗?我这儿子虽不成器,可他心地良善,脾气温和,又善于讨人欢喜。好歹也是正红旗都统,谈不上龙跃凤鸣,倒也富贵荣华。你若是意属他,我就做主,将你许配他做妾室,好歹比这里不得自由强出许多。”,我有心逗弄她,嘴上虽逞强说做主,可想来今后,又终归是一场孤寂,难免落寞。
燕儿听闻此话,挑眉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半晌,她抬手打在我肩膀上,仿佛我说了多惊天动地的妄言,才惹得她大发雷霆。过不多时,她又笑出声,一脸无奈,好似原谅我的蠢话,只是哭笑不得。
‘十四,我不骗你,是真的。你要等我回来,别失了信念,等我和天庭求情,再回来找你。我许了誓言,陪你看尽世间的风景,就绝不食言!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陪你,你可千万别胡闹,回头我们走反了,我找不到你,不是所有心意都付诸流水了?听话,等我回来。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多少坎坷,无非是过眼云烟,答应澜儿,堂堂正正活下去,等着我回来……’
“十四,我回来了,你可还记得我?可还记得澜儿?”,梨花树下,身影袅娜,清音婉转,抬手掐下梨花一朵,随手丢在我帽子上,巧笑嫣然。
“澜儿!”,猝然梦醒,才知我又陷入往昔不可自拔,可这一喊,却惊得桌前站的人,丢掉了手中的纸,风干的花瓣,散乱在地。
“你骗我对不对?你识字对不对?何苦……”,哽咽难言,我的执念,此生难以释怀,朝思暮想的,不过是往日模糊的情意。
燕儿默然无语,弯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来。
“这是……,我在西北征战的时候,京城的桃花开了,我福晋特意夹在信笺中,寄到军前的。告诉我,家中花开了,她赏了京城最美的花。怕乱我军心,她信中通篇不提思念二字。可她不知道,接到信的刹那,我就魔障了,心也飞到京城她身边。和先帝奏请回京,马不停蹄,恨不能日行千里,片刻不停歇,只为见她一面,这种无尽的思念,让人心都快裂开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回京后,她虽看似平常,可已病入膏肓,强撑精神,又把我送回军前。我如今悔不当初,恨当年为何不把相聚的时光磨的再长久些,好过如今我行尸走肉,空留牵挂。我对她的情意,这辈子再难给第二个人,只是她最是刁钻,先骗我白首偕老,害我空欢喜了半生,又唬我再续前缘,害我空等十年,心念已近如死灰。你说,我还要不要再等下去?还是她来了,却不愿与我相认……”,再也讲不下去半句,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谈起澜儿,谈起我几近绝望的爱恋。
才发现,燕儿扶着桌面,掩口泣不成声,她极力忍耐,咬的指节发白;彼此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多少言语,在此时都是虚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无声胜有声……
“我这辈子,答应老婆,不续弦不纳妾了,你若承认是澜儿,我就尊你声福晋,若你不承认,我怕是什么也给不得。”,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她不肯承认,也未曾绝了我的念想,只抬头轻笑,将绣好的垫子放在我膝上。
一晃近两年,她不仅容貌神态与澜儿相似,连习惯举止都无意间展露的别无二致,随和淡然,不计较小节,待人宽厚,厌恶旁人恶言高声,夜晚习惯清静独处。只是我仍在猜测,怕辜负了诺言,又贪恋着重归的往日情意;不敢深思量,情愿相信,是我的澜儿回来了,只怕好梦易醒。
夏末,深夜的寿皇殿,迎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贵客,我的亲哥哥,当今圣上,在月光下,踏着满地落花,不期而至。
他说,小十四,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恍惚间,回到几十年前的永和宫,从小疏远的少年,令我惶恐;他面色苍白,冷漠寡言,行事凛冽,却在夏末的一天,隔着宫门,跟我说,小十四,躲什么,我是你亲哥哥。
“不知皇上驾临,臣弟惶恐……”,几十年隔阂,岂是一朝化解,他略显疲惫,只是目光仍然凛冽凌厉,心中难免戒备,不知他暗夜到访,所谓何事。
他与我四目相对,久久无言,两人从目光中看尽对方,过往的爱恨情仇,在一瞬之间划过眼前。到底,他不放不下的是什么?到底,我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我,朕,来看看,你又对谁动了心……”,他极力装作淡然镇定,以九五之尊的威慑力,说出近乎卑微的渴求。
心中悸动难平,险些被炸裂开来。禁不住快仰天长笑,原来,他这一辈子,和我落在了同一个执念里,挣不脱,窥不破,恐怕到死都放不下。
你让她陪葬皇陵又如何?毁了塔又如何?终究逃不开造化弄人。从她替他挡下箭的一刻,这世上,压抑的快要发了疯的,就不再独我一个人。
燕儿被我唤出来,面对当今皇上,她不跪不叩,只静静相对,全然失了逃难平民女子应有的惶恐畏惧。
她只是,借着月色,看着门外的四哥,过了许久,浅浅笑靥荡漾在嘴角,目光温柔又怜悯,融化了所有言语,叙尽了前缘往事。
此情此境,太过熟悉,就像当年,滺澜对着四哥,不觉间透露的温情和纵容……
陡然起了夜风,薄云遮月,四哥望着燕儿,未曾发一言,只是他扶住门框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一瞬间,我明白,这场仗,他输我输的彻底。
终于,他闭目长叹一声,转过身,落寞离去。
云雾散尽,明月高悬,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永相随
八月二十三日,夜,清世宗皇帝皇帝驾崩,就在他来探望我的次日。遗憾的是,最终我都竟无话可讲,甚至心中,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抬头望天空,湛蓝无际,云淡风清。人这辈子,逃不开生死束缚,无论是万人之上,亦或是蝼蚁草芥。
弘历继位,他登基后的当务之急,就是四处弥补当年的伤痕,七零八落、满目疮痍的宗室家族。
他待我尊重礼遇,入冬时节,我得以归家安居,且收到了当今太后的信笺,她言及当年与澜儿的情谊过往,至今仍令她感激挂怀。故而,问候十四爷安好,处处加以关切照顾。
我又忆起曾经我的澜姑娘,温和洒脱,柔美可人;替我结了太多善缘,她这辈子都在为我着想,拼了命,许我个长寿安康。
年纪大了,眼前的事渐渐模糊善忘,可年少时的记忆,越发鲜明,太多忘不了,太多舍不得,太多刻骨铭心。
燕儿始终陪伴于我,寸步不离,悉心照顾;她仍是不讲话,不念书,不识字,不听过往,不问前程。只是,无论我何时回头,都看见她在身旁,笑的明媚又温暖。
太久过去,说我不再纠缠于她是否是澜儿,确实是谎言。我的执念,怕是今生,来生,都如影相随了。
只是,终究,我也未曾寻出个答案,我的澜姑娘,梨花树下,你身影婀娜,般般入画。
十四,我会陪你,看尽人世间的风景……
我这辈子,一生坎坷,大起大落,终得善终。
只是,我等的人,到底,要去哪里寻你。
有人说,十四爷此生豁达随性,少年多才,文武双全,青年得志,威名赫赫,功标青史,是大清朝的英雄;也有人说,他不过尔尔,恣意妄为,狂肆乖张,罪戾种种,不知天高地厚。
可我说,我看过太多生离死别、富贵繁华、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世间种种,不过过眼云烟,是非功过,后人评说。而我,只是寻常人,有爱有恨,有恩有怨,有功亦有过。
唯一念念不忘的,不过是挚爱之人的一个承诺,足矣。
弥留之际,渐渐恍惚,燕儿坐在床前,握住我的手,轻柔温暖,令人安心,她浅笑盈盈,不慌不忙。
我眼前慢慢模糊,她笑容绽开在嘴角,将手覆在我额头,她说:“十四,别怕,我随后就来,咱们,来生再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会陪你,看尽人世间最后的风景,决不食言。”
澜儿!是我的澜儿!你终归是舍不得,你终归是放不下,你原来就陪在我身边。到底是我已糊涂不知人事,还是澜儿当真在我身边。已然,无法再亲口询问……
太久了,这辈子太久了,我等你了太久,相爱的时光,却又太短暂。
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格桑师父说,若你二人有缘,不在此生朝朝暮暮,你缄默不语,切勿道破天机。这句话,撑着我度过了孤寂的一个又一个十年。
澜儿说,十四,我会陪你,看尽人世间的风景。咱们,来生再会,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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