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澜露

145 山有木系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四爷番外


滺澜离世的那天,朕命人撤下了挂在紫禁城养心殿内的十二美人图卷轴,小心仔细包好,入库封存,永不现世。
    从畅春园别院到紫禁城,从雍亲王到九五之尊,从围屏到画轴,从未离身,从不敢忘,从不曾忘……
    秋深湿冷露重,几场雨水透着寒气逼人,她终归还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几次三番下旨命她入秋回京,杳无回音之后,竟是天人永隔。
    窗外雨滴在芭蕉叶上,凉透心肠,声声都催人忆起当初;孤灯一盏,怀中荷包内的字条上,字迹隽秀如昔,犹记当年。再低头,居然眼前模糊起来,生怕打湿了纸面,又赶忙把字条放回去,这点点念想,已是唯一。
    事到如今,命运殊途,人各天涯,本应情尽,却终归难舍。
    关于澜儿,对世人,此生,我缄口无语,沉默不言。可我却时常念起她,萦绕心间,挥之不去。这辈子,我与她过往种种,未曾有人开口问过半句,旁人或许曾有所猜测,可终究也没人提起,包括,胤祥。
    那年,随太子下江南,船靠了岸,看灰色城墙绵延,泛着氤氲气息,远远的,望见‘余杭’二字。在茶馆听坊间闲谈,头天下了几场雨,青石板路有些湿滑。临近端午,商铺忙的热火朝天,这景象,在端严肃穆的天子脚下并不多见。
    澜儿在端午灯会上错拉住胤祥的时候,我近在咫尺;只是那时,她的眼里,除了寻她哥哥,再见不得旁人。再后来的许多许多年,她仍是这个脾气秉性,心里念着谁,眼里就只剩下谁,从不掩饰,任你这世间千姿百色,都不过是云烟过眼。只是曾经,我被她放在心里念着,又不知什么时候,彼此擦肩而过不相识。
    阳春三月的余杭城温婉细腻,如同垂柳下的人,低眉浅笑,轻声软语,点点拂在人心口上,难不忘情。完颜家白墙灰瓦的院墙外里,探出桃枝嫩蕊,鲜红娇媚;山石掩映,湖水微澜,原来桃花树后,还藏了个花颜月貌,胜过万千美景的澜姑娘。
    桃花落满地,迎风卷着青云,飘散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江南的气韵到底细致。
    ‘落英缤纷随风逝,漫天薄云逐水流……’,小姑娘诗意浓,随口念几句,未成章法,倒也清雅。花随风动,洒落她满身。
    她甩甩头发,像极了猫出水,忍不住要笑出声,从身后拿下缠在她发间的花瓣,顺手抢过她手中的书稿,惹来她一脸的莫名不解,想要发脾气,见身后是我,碍于彼此身份,只好隐忍,这满腹委屈的神情,却更是让人逗弄她的心情添了几分。
    她人警觉,退开几步,没过片刻,却又舒展了眉头,粲然浅笑,当真是好脾气。脸庞如月色光华,清眸流盼的模样,一笑似寒天腊月里冰雪消融,盛了满树桃花的颜色,叫人心口发烫,睁不开眼睛。
    ‘最是风光留不住,寂寞阑珊落花处’,随口和了一句,倒惹来她嗔怪埋怨。“贝勒爷您贵气天成,怎么接句诗倒轻薄浪荡的,唐突了旁人不说,往后还怎么再敬畏您?”,清喉娇啭,半真半假,倒真是会讨人欢喜,连句责骂,都先把人捧上天。
    “你若是不胡思乱想,又如何觉得我轻薄浪荡?”,这句嘲弄,逗得姑娘面色一热,稍染绯红,转身要走,却被我几步赶到她面前,将人拦住,“昨儿给你的玉佩上,刻着我名讳。你可知晓?胤禛,我名叫胤禛……,你喊一句,我听听……”。
    黄粱一梦二十年,这情境仿佛刻在我心口上,半世都鲜明如昔,刺的人生疼。
    当年她笑着敷衍,“卑微民女,配不上喊您的名讳。”,眸含秋水,袅袅婷婷,闪身躲进桃花林,再找不见。这名讳,当初她不肯叫,直到后来,也再没机会听得她开口唤一声。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青山掩映遮不住,碧水滢滢剪不断。
    霞光寺巧遇,我与扫地僧之间往来,所谓何事,以她的冰雪聪明,当年猜不透,之后也必是心知肚明,只是她从不曾探问、揣测半句,更绝对不会透露给旁人。恪守不渝,言而有信,当真的好姑娘,不过是我错失了缘分,半生遗憾。
    天下微雨,她解了斗篷的帽子,沿石板路走在我身后,竹林散发出清香,山路难行,不时听她在身后小声提醒,“贝勒爷,仔细脚下……”。神女本无心,襄王却有梦,惹的我再难自顾自前行,回身将她手攥在手中,温热轻柔,暖到心间,叫人贪恋。
    舍着脸面,故作无赖,让她去雇船游湖,无非是舍不得方才沁凉雨水中,暖人心怀的温柔。莲叶间穿行,远处山峦绵延、酒肆如织似画卷,怀中佳人兰熏桂馥花解语,一时恍惚,仿若是到了神仙之境,再不愿去理会尘世烦扰,宁愿纵情山水,鸳鸯成双,逍遥自在。
    我既是喜欢滺澜,又不敢时时想念,她会诱你沉溺在儿女情长、美梦春光。怕长醉难醒,最终分离。叹生在帝王家,情之所至,身不由己。
    可我总是贪恋,就如初夏的杨梅酒,尝过就醉,滋味蚀骨,永生难忘。纵是刻意漠视,也终究抵不过心底的奢望,忍不住再去招惹。
    她嫁给小十四的那天,我就在远处看着她,直到夜色漆漆,人群散尽,小十四没来大婚,隔着窗棂,见她依旧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不知心里再琢磨什么。我只觉酸楚难言,捧在心口的姑娘,他人却轻易怠慢,自己竟连句安慰也没资格讲。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两个人确实从此踏上陌路一场,此生再难厮守。当初过往似梦境一场,可未曾想,这场梦,没来得及看仔细,就已然不得不梦醒。
    我不愿被人窥破心事,一直强撑淡然,刻意回避远离,可又放不下,到底舍不得。
    多少次对她暗中庇护,只不过,她心里有了人,眼中再无旁骛;常常我见她旁若无人,笑的开怀,一心一意望着她的心上人,眼里都是纵容爱护,只觉得罢了,她活得自在顺心就好。可时时我又看不开,心口憋闷,忍不住去招惹,凭什么,这目光这爱恋,就不是给我的……
    思恋的滋味,如种子埋在我心间,渐渐蔓延,缠绕心魂,难以逃脱。我独自想念,独自宠爱,又独自悲凉,独自放弃,这出戏,终归从两两相对,成了顾影自怜。
    差人暗中寻了画师,以我的描述绘成美人画卷十二幅,容貌相似却各自不同。除了我,再没人知道,画上美人的眼角眉梢,总有一处是按她容貌神情所绘,或明艳端丽,或含娇细语,亦或淑逸闲华,低眉信手之间,透露出我心底千娇百媚的姑娘。
    外人猜不透,我亦不曾言明,这点点隐秘,无非是成全了自己的难圆姻缘旧梦。
    美人围屏昔日放在畅春园别院书斋,闲时探看,犹得慰藉;登基后,舍不得分离,又命人制成画轴,挂在朕的养心殿,陪伴身旁,总好似回到那年余杭城,桃花迎风落满地,我的小姑娘,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后来知道,我自己一直陷在梦里,推门见棺木冰冷,才知,花落人亡,陡然梦醒。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既是梦醒,睹物思人,才知锥心刺骨之痛。画轴被取下,从此,再不看一眼,只怕勾起往昔情意,好梦成空,凉透心肠。
    原来她也会离开,原来她真的会离开,原来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她果然是来道别。不是我不相信,是我不愿去相信,这世上,有些事,贵为天子也无可奈何。
    摒退了左右,殿内阴冷,臣子奏报十四为朕夺塔的事情,哀哭不止,半夜不休,我知道,这是令他肝肠寸断的攻心之痛,可你已然得了她此生全部情意,何苦再贪恋来生……
    仿佛这紫禁城,都能听见他彻骨锥心的痛喊,搅得朕夜不成寐,寝食难安。
    那夜,朕在马兰峪的护军,将他团团围住,他已无路可逃,反倒仰天而笑。吓的禁军个个面如土色,生怕这惹事的王爷,再做出出格之举,更猜不出他要去何方。
    他说,他要带他心爱的人回家,只因为这是她的心愿;我仿佛看见他的样子,恣意妄为,胆大包天,却又洒脱随性,叫人既恨又羡。如何,我就做不到这般随心而活。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替她办到!皇上,你看见了吗?”
    他眼中全是傲气,依旧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出言不逊;畏惧他的气势,马兰峪护军不敢妄动,只闻虫鸣阵阵,更显荒野凄凉寂静。
    无可奈何,我将胤祥派去劝诫,我的姑娘脾气温和,可秉性倔强,我要她入秋回京,怕她禁不起这郊外的风寒露重,都被当成空话。
    原来,她唯一想要的,却是和他一同回家。
    我也想,若是我那冷冰冰的澜儿醒过来,我定要依着当年的心意,不顾世人非议,在余杭城里霞光寺的山脚下,建一座宅院,遍植桃花,隔着木窗棂,陪她一起闲看西湖水,从日出到日落,不问尘世时光流逝……
    深入骨髓的爱恋,我从不输他小十四分毫,怎么就败的一塌糊涂。
    隔日,朕眼睁睁看着,那两座镏金木塔,终是在大火中化为灰烬。风吹四散,如她的魂魄,不知如今在何方。
    朕烧尽了他的期盼,也浇灭了自己的心念……
    朕一生,再没踏入过江南半步,也不再去看她曾经给朕的字条,娟秀的字迹连同楚楚动人的摸样,都烙在朕心口上。所有回忆,如玉石碎裂,散落满地。
    可惜,玉石易碎,往事难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尽的思念熬成折磨。朕事必躬亲,爱民如子,恪守君王之责,不曾有半点懈怠。
    只是在每年的初春,必要独自泛舟湖上,念一句,‘落英缤纷随风逝,漫天薄云逐水流……’。
    长相思兮长相忆。
    殿外骤雨又起,打在落花上毫不留情,殿内独我一人,终于,可以轻声袒露一句,当初若留你在身边,是否,此生无憾。
    昔日,王子与越女同舟,岸上杨柳低垂,湖上碧波荡漾,世人皆曰越女心悦王子,心泛涟漪。殊不知,可曾有人探寻过,同舟的王子,望面前的越女,娇花解语、巧笑嫣然,是否,也曾脉脉情动。
    山有木系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当年西子湖泛舟,湖岸有山,遍植桃花,木有枝桠,迎风而动,撩人心怀;可我为你动了情,你却,从不知晓。
    有件心事,我藏了一辈子,有个姑娘,我独自爱了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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