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澜露

146 夜深忽梦少年事——滺澜番外


在余杭的时候,滺澜从未想过,原来北方也会逢上梅雨时节,远离京城的汤泉行宫,近来雨下的总是淅淅沥沥,几日都不见晴天,厚重的云朵夹杂着氤氲的水气,透着憋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就像眼下这境遇,上不来、下不去,不尴不尬,难进亦难退。
    才到立秋,城外的天气更显寒凉,好似萧索的秋风一过,连草木都被抽离了生机,流萤满院,荷花渐残,明月冷如霜。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打在银红纱窗上,扰人清梦,“你听,是不是又下雨了?”,支开窗,透寒的冷风夹着雨水迎面扫过来,一时间,让人有些恍惚。
    “怎么又起来了?下点雨有什么稀奇,大半夜难不成你还要去赏雨?不准去!仔细回头惹了风寒……”,有人从身后环过来,抬手将纱窗落下,冷风吹乱了烛火,摇曳的影子照的墙壁斑斑驳驳。
    “这会子你倒是知道心疼起我来了,怎么以前你就肯轰我去淋大雨?”,滺澜近来愈发气力不支,比不得以前,她怕十四担忧,故意找了个借口,提及旧事,好顺势靠在软榻上歇一歇。
    “哪年月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他倒是推的干净,丝毫迟疑都没有。
    “哟,堂堂郡王爷,耍起赖皮,倒真不含糊,难不成,还要我点明哪年哪月?”,滺澜笑起来,起身将温热的药盅递给他,头年在外征战,身体受寒,落了毛病,阴天下雨的,苦痛不堪。只是他脾气倔强,不肯向外人诉苦而已。
    滺澜与十四大婚不久,奉旨伴圣驾随行避暑山庄。两人少年夫妻,又因着误会,意气难平,相敬如冰,近在咫尺,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九爷将信笺递到滺澜手中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亲自送交十四弟,万不可被旁人瞧了去。滺澜性子认真,又是九爷的亲自嘱托,她虽疑惑这件事为何不用亲信奴才来做,却也义不容辞的领了命。
    七月的天气多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下午,老天爷就阴沉了脸色,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滺澜不由得将九爷的信笺揣在怀中,脚下也加快了步伐,唯恐赶上大雨,又耽误了送信的时机。
    离了老远,就看见十四小爷站在他书斋的院门口四处张望,想来他必是等信等的着急,不然狂风夹着尘土,他一个皇家贵胄,又怎肯亲自出来迎候。
    “你愣着做什么,奉茶!”,将滺澜领到书斋正厅,小太监迎上前来恭迎,却被他呵斥开,“沏八宝茶,给福晋……”,福晋两个字声音很小,几乎快被他吞进嗓子里,大婚以来,这是他难得的关照与殷勤。
    枸杞、甘草、桂圆在莹白的茶盏里散开,放了冰糖的茶水,温甜润喉。
    “前儿额娘赏的,我不爱喝,怪甜腻的,沏了你喝吧……”,他说话依旧吞吐,全然不似平常的洒脱干脆,时不时假装不经意瞥一瞥滺澜,有些局促。
    “信里是急事吧?九哥可郑重的嘱托我交给你……”,滺澜也不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除了低头品茶,就只能随便找些话题,挥散尴尬。
    “嗯,也没什么正经事,不然你自己看吧……”,他忽然起身,搬起角落的椅子,放在自己身旁。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不仅让滺澜受宠若惊,把身旁的小太监也吓得连连请罪,以为自己差事当的让主子不满了,忙说让爷把椅子放下,奴才来就成。
    “茶到底好不好喝,你也不说句话!”,突如其来的大声,把正在看信的滺澜吓了一跳,险些喷一信纸茶水,她摸不清身边这位爷,今儿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好喝啊,谢十四爷。”,滺澜将信放在桌上,赶忙道谢,唯恐又惹了他犯脾气,“这信上确实也没什么急事,难为你大风天在门口等着。”,九爷给十四的信,不过是三言两语,邀约他后天去围猎,滺澜弄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让她亲自送到十四手里。
    “谁告诉你,我是等着信……”,话说了一半,十四又生生的给咽了回去,他将茶盏又往滺澜手边推了推,“喝茶!我再吩咐奴才们奉上……”。
    “不用,我这就回去了,方才八嫂差人来,说她娘家送了时鲜的果品,叫大伙儿去尝……”,滺澜不好得罪八嫂的盛情,记挂着约好的时辰快到了,急匆匆打断了十四后头的话。
    “可……”,十四才要说话,却见小太监进来奏报,说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了,捎了娘娘的口信和赏赐。
    听闻此言,十四连忙将手中笔放下,起身相迎。德妃身边最倚重的宫女,说是亲近心腹也不为过,她手中提着红漆食盒,披了件藕荷色斗篷。
    十四小爷满口姐姐叫着,将人请到桌前,两人彼此嘘寒问暖,你来我往说的热络。滺澜坐在一旁,只觉得插不进话,手足无措,连忙起身和十四请辞。
    “给十四福晋请安,早知如此,我倒是不便打扰十四爷和福晋了……”,大宫女梨涡浅笑,将嘴一抿,话说的不明所以。
    “你急什么?”,滺澜还未曾回话,十四倒先不高兴起来,上前抓住滺澜手腕。
    大宫女见此情景,轻轻笑了笑,一语不发,静静打量着滺澜和十四,满眼探寻。
    滺澜心中急躁起来,在德妃的心腹面前,她唯恐失了分寸,半点都不敢大意;眼下十四和自己拉拉扯扯,岂不是给人嘴里送话柄,若被德妃知道了,日后又少不了责斥。
    “时候不早了……”,猛的,她将手腕从十四手里挣脱开,力道大的十四有些犯怔,愣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既是你如此着急赴别人的约,就赶紧走!”,也不知是被驳了面子还是怎的?小爷忽然变了脸色,怒气上来,指着门外下了逐客令。
    走到门口,小太监连忙上来提醒,说外头阴云密布,许是大雨将至,请福晋留步,晚些再离去也不迟。
    滺澜回头回头望了望,十四和大宫女不知在讲什么,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她低头寻思了一阵,十四让他这会子离去,兴许是和人家有私密话讲,再待下去,恐又惹他恼怒,索性让锦云拿了伞,匆匆离去。
    谁知才出门没几步,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小小的伞根本起不到丁点作用,幸好不远处几间抱厦,让滺澜才有了避雨的去处。谁承想,这里却是十三爷的书房……
    “我后来追出去了,找了半天,都没寻到你人影……”,十四爷似乎是回忆起了这段往事,急忙辩驳起来。
    “我在十三爷书房的廊下躲雨,你又怎么会看得见。”,滺澜笑了笑,他这人不会说谎,他说出来寻,必是真来寻自己了,不忍心再戏弄,惹他着急,索性告诉了实情。
    “我说呢,遍寻不见,倒是十三哥对你好……”,听到此,十四爷轻哼了一声,将脸别的一旁,他心里有芥蒂,滺澜又怎么会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还乱猜测什么。我只问你,那天胡乱发什么脾气,把我撵到雨里……”,怕勾起他旧心事,滺澜忙换了话题。
    “奴才说你嗓子不好,我千方百计留你来喝茶,你既不领情,又几次请辞,和我待片刻,火烧眉毛一样急匆匆要走;我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往上凑,还让旁人看了笑话……”,陈年旧事,说起来,就好像是昨天一样,半点都不曾远去。
    “你不说,我又怎么能明白?以为你和那位姑姑有悄悄话儿要讲,忙着下逐客令呢……”,滺澜好气又好笑,这位爷的心思,没点耐性,真是猜不透。
    “我以为你和我心有灵犀呢,说起来,日子好像就是今儿啊,七月初六;明儿就是乞巧节了……”,十四转头看了滺澜一眼,倒也忍不住笑起来。
    大雨过后天高气爽,草木间都嗅到了秋意。转天就是七夕节,虽是在避暑山庄,照例少不了宫里一贯的规矩。
    后妃贵人们平日里闲闲无事,总做点子针线活来打发时光,一来是凸显贤德,不忘妇人本分;二来,随意做些外头买不着的巧玩意儿,保不准皇上赞两句,献个宝,也能讨上几分欢喜,万一皇上真是爱惜,随身佩戴上了,那可是天大的荣宠,走在其他妃嫔面前,脸上都增了几分荣光。
    而宫女们整日伺候主子,忙完了自己的差事儿,姑姑也不会让闲着歇息,做不成主子,舒坦闲散强说愁的日子就永远轮不到你。绣鞋面、裁衣裳、描花、缝补,改了拆、拆了改,连喘口气喝口水,也得赶紧着。
    可唯独一年里有这么个日子,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动针线,那就是七夕,宫里头都顺口叫乞巧,乞求织女娘娘赐给自己一双巧手。况且,姑娘们年纪渐长,慢慢也通晓人事,就不再像初入宫的时候,胆颤心惊,只求别出过错,伺候好主子就万事大吉了。她们嘴上不说透,可谁都盼着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向老天爷求桩好姻缘,往后这辈子也有个依靠。虽未必人人都眼巴巴想攀高枝儿附权贵,嫁个王孙公子一步登天;至少也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甭管娘娘、福晋,还是宫女、绣工,身份虽高低贵贱不同,可女儿家的心思是八九不离十。
    所以,乞巧节就愈发惹人愁绪,虽是过节,表面上轻松喜气,可难保各自都怀着心事。这日子口可以不用顾忌身份规矩,主子奴才不分彼此,玩乐在一起,图个喜庆吉祥。真正的热闹虽是晚上,可过了晌午,园子里就开始张灯结彩,摆果焚香,预备着晚上的游园欢会,上上下下的神情都溢出喜色。
    可偏偏就有个人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巴不得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全天下都找不着自己最好,盼到七月初八的日头升起,才算松口气。
    打从用过早饭,滺澜就赖在九爷家的院子里不肯走,还恰逢今儿个九爷闲着无事,想找自己福晋讲几句体己话,未曾料到就有个不识趣儿的,全然不顾自己的脸色和暗示,愣是耗到吃过午饭,九爷哈欠连天了,她也没半点离去的意思。
    十四福晋怕过乞巧节,这是在余杭的时候,全家老小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巧她家女孩儿也少,所以每年的乞巧节,谁都哄着她,全闭口不提过节,丫鬟们玩乐也都是私下里偷偷进行,怕惹出姑娘的烦心事。若问原因,也就没心没肺的亮少爷肯说句实话:“我告诉你们啊!今儿个!谁都不准提过乞巧节!谁都不准提巧手的事儿!咱们家二少爷手笨、女红差,别说是刺绣缝补,就连根针,她都提不起来!可她脸皮儿还薄,大家给她点面子,谁都不准说啊,咱都装着不知道,听见没有!省的她哭!”,当年十二岁的完颜亮,就扯着大嗓门子,站在凉爽的檐下,踩着大酸枝儿木的圈椅上,颐指气使的教训着满院子的仆人,好心的替他妹妹补全颜面。
    可他那底气十足、势如洪钟的声音,早就穿透九曲八弯的回廊、层层叠叠的院落,一字不差的全钻进了完颜家澜姑娘的耳朵里。
    滺澜实在沉不住气了,甩开锦云死死拉住的胳膊,冲到前花厅,途中攥了一大把烂落花混着的泥土石子,牟足劲往完颜亮的后背扔了过去:“混蛋完颜亮!你胡说八道!和奴才们乱说什么!你才手笨!你才哭了!”。
    她边说边瞥见垂手站在院子里的奴才们,都在窃窃私语、掩口偷笑,愈发觉得羞愧尴尬。被完颜亮暴了短处,又没忍下心口愤懑,失了主子威仪,脸腾一下红的发烧,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说的没错啊,你看,你这不是哭了吗……”,完颜亮看滺澜是真急了,赶忙从椅子上跳下了,指手画脚的辩驳着。
    幸亏七姥姥急匆匆从后院赶过来,一手拽起姑娘,回头又给了亮少爷后背一巴掌,嚷嚷着遣散了看热闹的奴才们,才算是化解了这出不堪的闹剧。
    从此后,滺澜总觉得低人一头,她心里是自卑的,虽知书识礼、能诗善画,可这有个屁用,自己又不是润晖,用不着考状元光耀门楣,针线女红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不然,纵然你出身多显贵,都有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痛处。
    昨天一场大雨,不知道十四爷突然发起什么脾气,好好的又闹个不欢而散,自己被淋个透心凉不算,还在十三爷和他福晋面前露了丑,想想就羞愤难平。天都擦黑了,隔着窗棱,隐隐看见娇雪跟着十四回来,滺澜不自主的撅起嘴,猜测着两个人不知又厮混到哪儿去了。
    庶福晋眼力心思都敏锐过人,远远一瞟,正瞅见滺澜扒着窗框偷看。眼珠一转,抿起嘴笑了笑,几步追上前,挽起走在前头,气势汹汹的十四小爷,顺势就把他往福晋的窗口前拉过去。小爷挣了几挣,却都被庶福晋笑靥如花的给哄了下去,看俩人跟扭秧歌一样,踉踉跄跄的快到近前,滺澜就像只田鼠,嗖的缩到了窗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只觉得之前两个人莫名的分歧之后,现在若看见他,定是又尴尬又难堪的……
    “爷,您方才趴我耳根儿讲的笑话,妾身到现在都觉得逗趣……”,娇俏如银铃的声音,带着浓的化不开的甜腻,声声钻进滺澜的耳里,想不听都难。
    “哼,坏胚子,对我就大呼小叫,吃了火药一样,对人家就蜜里调油,也不怕齁着……”,滺澜有些愤愤难平,她觉得十四对她有偏见,明儿就是七夕,别说求个鸾凤和鸣、比翼连枝,现下看来,先求个顺心的太平日子才是正经。
    “你说谁齁着?!”,嘭一声,虚掩的窗就被人猛地推开了,打在一旁的白墙上。
    滺澜一惊,心说这人敢情耳朵还挺尖,赛过猫了。
    只可惜,她来不及深想十四爷耳朵怎会这样灵,因为方才吓了一跳,起的太猛,‘嗵’一下子额头磕在窗棂上,又疼又麻,火辣辣差点冒烟,和她心里正滋长的恼怒一样。
    对面的小爷有点犯楞,不光他犯楞,福晋磕的这下子太突然,连娇雪都跟着有点犯楞。可还是她反应快,又低头抿嘴儿乐了,“哟,我说福晋,您这是唱哪出儿啊,明儿才游园玩乐呢,您先出了彩儿……”。
    滺澜懒得理会,妻妾间琐碎的斗嘴打架没意思,谁也占不到便宜,还白让奴才看笑话。看她默默不语,对面的小爷倒先局促起来,眼神微微闪了闪,轻轻咽了咽口水,连声音都透着心虚,“你,你起那么猛干嘛?成心吓唬爷啊!”。
    他这一开口,又把滺澜的火气激上了,额头磕的火辣辣,面前这两人一个冷言讥讽,一个无理取闹。
    她想,这眼前要不是皇上的儿子,自己定是拿块手边的砚台,把他拍个稀烂,看他还敢不敢仗势欺负自己。
    “爷,您今天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要是不舒坦,就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伺候不起!”,火气顶上脑门,管什么后果,今儿非得就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几句。说罢,滺澜长出口气,哐当将窗户闭了个严实,想来窗外那位,好悬没被拍到脸。
    “好啊你!你以后甭指望爷会理你!”,外头声音响起,夹着怒气,又无奈何面前紧闭的窗。
    吱扭一声窗又打开了,走出半米的小爷回过头,还想端架子再接招,只可惜,窗口只甩出一句,“你再理我,你就是傻子!”,就又嘭闭了个严实。
    其实,发完了脾气,火气一落下,滺澜就好像是洗了个冷水澡,清醒的不得了,三从四德,以夫为天,自己现在得罪了他,往后可怎么再相处?料想赔了不是,他也未必领情,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躲一阵子再说。
    所以,第二天一清早,匆匆应付了几口早饭,就找了个由头,赖在九爷的院落里央个九福晋和她玩,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我说滺澜,你今儿是怎么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抱着一堆劳什子在我这里折腾什么……”,大热天蝉鸣鸟叫,又正值晌午,九福晋困倦难忍,全无玩闹的心思,只凭着滺澜一个人在临水的亭榭里胡折腾。
    “前日里,我翻出本《香谱》,上头记载着旷世奇香的制法,你这会子不陪我,等回头制好了,我也不分给你……”,滺澜玩的倒是不亦乐乎,黄铜的小秤盘,白玉的小石臼,都只有巴掌大小,透着精致,照九爷的话说,也不知她哪儿弄来这些稀罕玩意儿。
    “你还甭给我倒好,我瞅着都稀奇,纯属糟践东西。罢了,你赶紧回去玩儿吧,我也好歇会儿……”,九福晋懒懒倚在榻上,下了逐客令,只可惜眼前人就是充耳不闻。
    “沉香一两,丁香皮一两,藿香一两,夹栈香一两……,研成粉末……。哎,你闻闻看,你躲什么,哎,你闻闻……”,见九福晋已然是上下眼皮打架,滺澜唯恐自己再没耗下去的理由,死乞白赖的把新制好的香凑到沁玥鼻孔下,强迫她使劲闻了一大口。
    “咳咳,我呸……”,谁承想九福晋被呛到喉咙,连咳不止,使劲用手扇着,周围的丫鬟、老嬷嬷忙着拍背递茶,“这什么破玩意儿,跟猪粪的味道一样,你自己怎么不闻!”,九福晋这口气喘不上来,使劲挥手轰开眼前的香炉。
    “胡说八道,什么猪粪?你闻过猪粪啊?”,也不知触到了滺澜哪根弦,她被沁玥的话逗的笑个不停,“快说,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去闻猪粪了?九福晋还好这口儿?”,她拿沁玥打趣,自己越说越好笑,扶坐在廊椅上,肩膀都跟着发抖。
    “咳咳……”,谁知沁玥已经喝了茶,收敛了衣裳妆容,却又咳嗽起来,还咳个没完没了,这厢滺澜却不理会,又跑去弄新香料。“滺澜!”,沁玥终于忍不下去了,起身使劲拽了拽滺澜的衣裳。
    看沁玥对自己挤眉弄眼不知所云,滺澜这才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愣了片刻,缓缓回过头,看见捂着嘴偷笑的九爷,和他身旁脸色阴沉的十四爷……
    似是察觉了流转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九福晋还哪儿敢再犯瞌睡,强打着精神,起身招呼,“十四弟来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声儿,回头我让奴才们给你备上果子,省的大热天燥得慌……”,说罢,又唤过奴才端过冰糖银耳的糖碗子。
    “九嫂莫忙,我只过来给您请个安就走,还有事……”,十四小爷话中略有迟疑,眼睛都没抬,似也藏着尴尬。
    “今儿乞巧节,晚上老太后领着众人游园,大伙儿都歇着呢,你又急什么?”,沁玥起身,又把十四往水榭中央的桌边迎了迎,好让他往滺澜身边坐坐。眼瞅着这两人互不理会,让旁人都觉得别扭。
    “这什么味儿?苦了吧唧的……”,谁知十四爷转头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皱起眉,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
    “滺澜干的好事儿!说调配什么奇香,苦?要我说,就是股猪粪的味道!”,九福晋拿手中折扇替十四挥了挥,好驱散开香炉里未燃尽的烟尘。
    “你是闻过猪粪还是怎么的?明明是清透馥郁,腥膻之下,馨香更浓,除恶气的!”,滺澜听沁玥又提起猪粪,忍不住开口辩驳,明明是高贵药香,怎么就没人识货呢。
    “哈哈哈哈哈”,谁承想,但凡一群人说话,就总有个捡笑料的捣乱,九爷半天没言语,偏这会子笑的坐倒在廊椅上,弄得众人莫名其妙,“我今儿才知道,我福晋原来是屠户出身,连猪粪是什么味道都知道!”,边笑边指着沁玥笑的发抖。
    “爷,您就别跟着起哄了!你们倒是合得来的,全挤兑我头上来了……”,九爷拿自己福晋打趣调笑,弄得沁玥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羞臊的不得了,佯装恼了,独自坐到一旁。
    “你加把桂花,加把桂花就没这么苦了,味道就甜了……”,且不知什么时候,十四爷忽就坐到滺澜身旁,顺势就从桌上的琉璃碗里抓了把桂花沫,一把撒在调好的香料里。
    “哎,哎,别,别……”,眼瞅着研磨调配了一上午的香料,就这样混进了桂花,连择的都择不干净了,滺澜瞠目结舌的望了望身旁的十四小爷,看他一脸自信,恨不得能把他也扔到香料里搅合搅合得了。“这和方才的不一样,是要调和炼蜜,然后制成丸子的香药,你胡闹些什么!加桂花干嘛,又不熬糖水喝!”,一上午的心血苦功就白白浪费了,越想就越心疼,忍不住把身边的罪魁使劲推了开。
    “既是香药,加一味桂花,岂不更好,齿颊留香,又没亏吃,你气什么……”,谁知他倒是振振有词,满口都是道理。
    “你来胡搅合什么?!昨儿不是说了,再理我,你就是个傻子!”,滺澜血气上涌,不禁又把昨日斗气的话讲出来,只想把身旁捣乱的人赶紧撵走是正经。
    “我就是傻子……”,本以为的,他会梗着脖子驳斥,又或者,他脾气倔上来,拍桌子就走了;可谁料到,他偏偏柔和了声音,放低了身段,眉眼都是笑意,抿了抿嘴角,半是耍赖半是撒娇,叫人措手不及。
    滺澜先是一怔,心里那根弦忽就一动,只觉得周围的蝉鸣越发响亮,仿佛时光就定在了此刻。她不知接什么才好,又觉得有些懊恼,心中暗骂,只知道仗势欺人、犯浑耍横的混小子,干嘛突然笑的这样好看……
    半晌清醒过来,只觉得无话可讲,羞的手足无措,忙找了老太妃宣见做借口,急匆匆就跑了。
    那年的七夕节,园子里池水被晚风吹起阵阵涟漪,荷花开的曳曳生姿,迎着宫女们放的花灯,承载了不知多少人的心事与寄望。
    滺澜随诸后妃、福晋们陪着太后游园。“你可知,这树的名字叫什么?”,滺澜正发呆,她随侍身旁的老太妃却突然开了口,指着挂起花灯的矮树,笑眯眯的询问。
    “滺澜无知……”,她正发呆,怎么会通晓这树的名字,只好低头请老太妃赐教。
    先帝说,这树的名字,唤做连理枝……
    透过湖岸矮树上的花灯,滺澜远远的隔着湖面,瞥见下午和自己拌嘴的少年郎。他也正望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想躲闪,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风雨依旧狂躁的拍打着纱窗,“傻子……”,陪十四爷圈禁在汤泉行宫的福晋,忍不住抬手爱怜的把他耳边碎发理整齐,太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当时的少年郎,早已沧桑了神情;再不见,那年桀骜不羁的洒脱摸样。
    “后来你倒走的痛快,我被九哥训了个结结实实……”,提起往事,难得他又有了玩笑的心情,撑起纱窗,望着屋外夜雨,眼神悠远,仿佛回到当年。
    “哟,十四弟,你和你福晋当真是亲密,热乎劲看的旁人都跟着羞臊。怎么说来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难得九爷有雅兴念句诗,却是用来调侃亲弟弟的,他懒懒斜倚在廊坐上,笑的促狭。
    “胡说八道!”,少年如同被人戳中要害,脸腾一下泛红,连眉目都挑起来。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目无尊长!你对兄长如此无礼,回头让皇上知道,先赏你十板子尝尝!”,九爷被弟弟教训,哪肯吃亏,也腾楞一下坐起身来,“怎么?哥哥还说屈了你?不是你方才和她腻腻歪歪的打情骂俏,难道还是我不成?!”。
    “你敢!”,小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忽就板起脸,神情凌厉起来,就差没弓背炸毛;他呵斥了九爷,却又不知想起什么,也未曾道别请辞,转过身扬长而去。
    “你给我回来!看我不教训你!”,九爷追不上他,平白窝了一肚子火气,却又无处发泄,只得指着他的背影唾骂;一回头,却看见自己也被福晋捡了乐子,沁玥伏在桌上,笑的窝起了腰,一众下人神色微妙难言。
    听十四提起九爷,滺澜也跟着笑出声,往日欢聚的时光,似乎就在眼前头。
    “澜儿累不累?快歇着去吧……”,绣着牡丹团花的斗篷披上肩头,身后的人轻声叹口气,他何尝不是与自己一样的心境,只不过生怕又惹了自己福晋忆起伤心事,连叹息都如此小心翼翼。
    “不累,我临来汤泉之前,九福晋倒是来了封信,也没什么,只说她和九哥一切都好,勿惦念。说九哥近来记性差,常说错话,弄得她也无奈何的……”,滺澜说着,就去翻随身的小箱子,寻起沁玥的信来。
    命运起伏嶙峋,让心境都布满沟壑,曾经的莫逆知己,如今彼此早已没了音讯,空留下的全剩挂念。
    窗外天色渐明,庭院里的草木也熹微映出了本来面貌,狂风骤雨肆虐了整夜,残草落花混着泥土模糊不堪的散在石板路上。夜深重提少年事,鲜花着锦的往日,让现下的境遇透着落寞与凄凉。
    “十四,你记不记得,那年七夕游园,你我隔着湖水相望,湖岸上种的树,老太妃告诉我,叫做连理枝……”,滺澜回身一笑,料想十四粗心大意,定不记得这些琐碎之事。
    “不知道,我当时以为你因为得罪我,被老太妃训诫女德,正想瞧热闹,拍手叫好呢。”,他起了玩笑的兴致,将脸埋在滺澜肩头蹭了蹭,一如当年的十四阿哥,调皮胡闹,少年心性。
    前尘好似浮生梦,唯独庆幸,梦境依旧如此清晰,滺澜犹记得当年七夕,她那盏花灯里许的心愿。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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