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蟠桃宴。这一次蟠桃宴,轩辕族来的是王子苍林,神农族来的是王姬云桑,高辛族来的是王子宴龙。
云桑到山上后,按照炎帝的吩咐,把来往政事全部交给蚩尤处理,自己十分清闲,她随意漫步,却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凹凸馆。看到轩辕妭坐在池边,呆呆盯着天空。
云桑十分意外,走近“嗨”了一声,吓得轩辕妭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会在玉山上?没听说你来啊!”
“说来话长,六十年前的蟠桃宴后,我压根没下山,一直被王母关在这里。”
云桑愣了愣,反应过来,“你、你就是被王母幽禁的贼子?”
轩辕妭瘪着嘴,点点头。云桑坐到轩辕妭身旁,“我可不相信你会贪图玉山的那些神兵利器,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中间有误会?”
轩辕妭耸耸肩,装着无所谓地说:“反正玉山灵气充盈。多少神族子弟梦寐以求能进入玉山,我却平白无故捡了一百二十年,全当闭关修炼了。”
云桑心思聪慧,自然知道别有隐情,不过如今她愁思满腹,轩辕妭不说,她也没心思追问。她望着眼前的水凹石凸,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我正有些烦心事想找你聊一聊。”说完,却又一直沉默着。
轩辕妭知道她的性子要说自会说,否则问也问不出来,不吭声,只默默相陪。
云桑半晌后才说:“自从上次和诺奈在这里相逢后,我们一直暗中有来往。”
轩辕妭含笑道:“我早料到了。”
“二妹瑶姬自出生就有病,她缠绵病榻这么多年,父王的全部关爱都给了她,我只能很快地长大,不仅要照顾刚出生就没有母亲的榆罔,还要宽慰父王。有时候看到瑶姬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父王跟着一起痛苦,我甚至心底深处偷偷地想,瑶姬不如……不如死了算了,对她、对我们都是解脱。”
轩辕妭默默握住了云桑的手,母亲十分怜惜云桑,曾感叹这丫头从未撒娇痴闹过,似乎天生就是要照顾所有弟妹的长姐。
“三十年前,瑶姬真、真的……去了,父王大病,卧榻不起,几乎要追随瑶姬一起去找母亲,我一滴眼泪没掉,日夜服侍在父王身边,父王的病一点点好转,我却渐渐发现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瑶姬,她看似孱弱,但总是在我最需要时陪伴着我。”云桑看着轩辕妭,“你也出生在王族,自然知道王族中那些不见鲜血的刀光剑影,榆罔秉性柔弱,很多事情我必须强硬。有时候,累极了,连倾诉的朋友都没有一个,只能呆呆地坐着,瑶姬会跪坐在我身后,解开我的头发,轻柔地为我梳理,药香从她身上传来,好似一种安慰;夏日的夜晚,我查阅文书,她会坐在我身旁,裹着毯子,慢慢地绣香囊;冬天时,她禁不得冷,却又渴望着雪,总躲在屋中,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我和愉罔玩雪,我们拿个雪团给她,她就好像得了天下至宝,欢喜得不得了……”
云桑的手冰冷,簌簌直颤,轩辕妭紧紧握着她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和力量,“大殿内再闻不到瑶姬的药香,我难受得像是整颗心要被掏空,可我还不能流露出一丝悲伤,因为父亲的病才刚有好转,不敢刺激到他。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被惊雷炸醒,瑶姬再不会抱着枕头,站在帘子外,小声地问我‘姐姐,我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吗?’我一直以为是我在陪伴、安慰她,可如今没有了她身上的药香,我突然觉得雷声很恐怖,这才明白,那些可怕的夜晚,不仅仅是我在陪伴瑶姬,也是瑶姬在陪伴我。雷雨交加中,我冲下了神农山,找到驻守在高辛边境的诺奈,当我闯进他的营帐时,他肯定吓坏了,那段日子,我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此时匆匆下山,衣衫零乱,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连鞋子都未穿。”
云桑看住轩辕妭,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竟然一见他就抱住他。那一刻,就好似终于找到了个依靠,把身上的负担卸下来,我在他怀里嚎啕痛哭,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失态。后来,他一直搂着我,我一直哭,就好似要把母亲去世后所有没有掉的眼泪都掉完,直到哭得失去了意识。”
云桑脸颊绯红,低声说:“我醒来时,他不在营帐内。我也没脸见他,立即溜回了神农山。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联系,后来我们都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对我十分冷淡,但、但……”去桑结结巴巴,终究没好意思把“但我们都知道发生了”说出口。
神农和高辛都是上古神族,礼仪繁琐,民风保守,轩辕却民风豪放,对男女之事很宽容,所以轩辕妭和云桑对此事的态度截然不同,轩辕妭觉得情之所至,自然而然,云桑却觉得愧疚羞耻,难以心安。
轩辕妭含笑问:“姐姐,你告诉诺奈你的身份了吗?”
云桑愁容满面,“还没有。起初,我是一半将错就错,一半戒心太重,想先试探一下他的品行,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害怕告诉他真相,生怕他一怒之下再不理会我。我就想着再熟悉一些时说,也许他能体谅我。可真等到彼此熟悉了,我还是害怕,每次想说,每次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后来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情,他对我很疏远冷淡,我更不好说,于是一日日拖到了今日,你可有什么办法?”
“不管你叫什么不都是你吗?说清楚不就行了。”
“信任的获得很难,毁灭却很简单,重要的不是欺骗的事情的大小,而是欺骗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将心比心,如果诺奈敢这样欺骗我,我定会怀疑他说的每句话是不是都是假的,诺奈看似谦逊温和,可他年纪轻轻就手握兵权,居于高位,深得少昊赞赏,诺奈的城府肯定深,获得他的信任肯定难,我却、我却……辜负了他。”云桑满脸沮丧自责。
轩辕妭愣住,真有这么复杂吗?半晌后,重重叹了口气,竟然也莫名地担扰起来。
蟠桃盛宴依旧和往年一般热闹,报有宾客都聚集在瑶池畔,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蚩尤坐了一会,避席而出,去寻找西陵珩。他快步走过千重长廊,百间楼台,一重又一重,一台又一台,渐渐地,距离她越近反倒慢了起来。
寻到她住的院子,庭院空寂,微风无声,只屋檐下的兽牙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
蚩尤怔怔聆听。当日他做好风铃时,它的颜色白如玉,经过将近六十年的风吹日晒,它已经变得褐黄。
绕过屋舍,走入山后的桃林。
月夜下,芳草萋萋,千树桃花,灼灼盛开,远看霞光绚烂,近看落英缤纷。
一只一尺来高的白色琅鸟停在树梢头,一头黑色的大狐狸横卧在草地上,一个青衫女子趴在它身上,似在沉睡,背上已落了很多花瓣。
阿獙忽地抬头,警觉地盯着前方,一个高大魁梧的红衣男子出现在桃花林内。烈阳睁眼瞧了一下,又无聊地闭上。
阿獙和烈阳朝夕相处几十年,有它们独特的交流方式,阿獙警惕淡了,懒懒地把头埋在草地上,双爪蒙住眼睛,好似表明,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蚩尤轻手轻脚地坐在西陵珩身旁。
西陵珩其实一直都醒着,蚩尤刚来,她就察觉了,只是在故意装睡,没有想到往常看似没什么耐心的蚩尤竟然十分有耐心,一直默默地守候着。
西陵珩再装不下去,半支起身子,问道:“为什么不叫我?我要是在这睡一晚上你就等一晚上吗?”
蚩尤笑嘻嘻地说:“一生一世都可以,你可是我认定的好媳妇。”
西陵珩举拳打他,“警告你,我才不是你媳妇,不许再胡说八道。”
蚩尤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想做我的好媳妇,那你想做谁的呢?你可是被我这只百兽之王挑中的雌兽,如果真有哪个家伙有这个胆子和我抢,那我们就公平决斗。”
蚩尤并不是一个五官英俊出众的男子,可他的眼睛却如野兽般美丽狡黠,冷漠下汹涌着骇人的力量,令他的面容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使人一见难忘。
西陵珩不知道为何,再没有以前和蚩尤嬉笑怒骂时的无所谓,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惧。她甩掉蚩尤的手,“我们又不是野兽,决斗什么?”
蚩尤大笑起来,“只有健壮美丽的雌兽才会有公兽为了抢夺与她交配的权力而决斗,你……”他盯着西陵珩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表示不会有公兽看上她,想和她交配。
西陵珩羞得满面通红,终于理解了叫他禽兽的人,蚩尤说话做事太过赤裸直接,她捂着耳朵嚷:“蚩尤,你再胡说八道,我以后就再不要听你说话了。”
蚩尤凝视着娇羞嗔怒的西陵珩,只觉心动神摇,雄性最原始的欲望在蠢蠢欲动。他忽而凑过身来,快速亲了西陵珩一下。
西陵珩惊得呆住,瞪着蚩尤。
蚩尤行事冷酷老练,却是第一次亲近女子,又是一个藏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心动则乱,生死关头都平静如水的心竟然咚咚乱跳,眼中柔情万种。贪念着那一瞬的甜蜜,忍不住又低头吻住了西陵珩,笨拙地摸索着,想要索取更多。
西陵珩终于反应过来,重重咬下。蚩尤嗷的一声后退,瞪着西陵珩,又是羞恼又是困惑,犹如一只气鼓鼓的小野兽。
西陵珩冷声斥道:“滋味如何?下次你若再、再……这样,我就……绝对不客气了!”
蚩尤挑眉一笑,又变成了那只狡诈冷酷的兽王,他手指抹抹唇上的血,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盯着西陵珩的嘴唇,回味悠长地说:“滋味很好!”故意曲解了她的话。
西陵珩气得咬牙切齿,可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起身向桃林跑去,恨恨说道:“我不想再见你这个轻薄无耻之徒!你我之间的通信就到此终止!”
“求之不得!我早就不耐烦给你写信了!”
西陵珩没有回头,眼圈儿却突地红了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难受什么。
晚上,西陵珩翻来覆去睡不着,屋檐下的风铃一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她跳下榻,冲到窗户边,一把将风铃扯下,用力扔出去。
整个世界安静了,她反倒更心烦,只觉得世界安静得让她全身发冷,若没有那风铃陪伴几十年,玉山的宁静也许早让她窒息而亡。
过了很久,她起身看一眼更漏,发现不过是二更,这夜显得那么长,可还有六十年,几万个长夜呢!
恹恹地躺下,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翻了个身,忽觉不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蚩尤侧身躺在榻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提着被她扔掉的风铃,笑眯眯地看着她。
西陵珩太过震惊,呆看着蚩尤,一瞬后才反应过来,立即运足十成十的灵力劈向蚩尤,只想劈死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
蚩尤连手都没动就轻松化解,笑着说:“你这丫头怎么杀气这么重?”
说话间,榻上长出几根绿色的藤蔓,紧紧裹住了西陵珩的四肢。
西陵珩知道她和蚩尤的灵力差距太大,她斗不过蚩尤,立即转变策略,扯着嗓门大叫,“救命,救命……”
蚩尤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她,似乎等着看西陵珩究竟有多笨,要多晚才能反应过来他既然敢来,自然不怕。
西陵珩明白他下了禁制,声音传不出去,停止了喊叫,寒着脸,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蚩尤笑嘻嘻坐起来,开始脱衣服,西陵珩再装不了镇定,脸色大变,眼中露出惊恐,“你敢!”
“我不敢吗?我不敢吗?这天下只有我不愿做的事情,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他立即伸手来解西陵珩的衣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透着冷酷。
西陵珩眼中满是失望痛苦,一字字说:“我现在的确没有办法反抗你,但你记住,除非你今日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将你挫骨扬灰。”
蚩尤扑哧一声笑出来,神色顿时柔和,他拍拍西陵珩脸颊,“你可真好玩,随便一逗就七情上面,你真相信我会这么对你吗?”
西陵珩早被他一会一个脸色弄得晕头转向,呆呆看着他,蚩尤替她把衣带系好,侧躺到她身旁,笑眯眯看着她,“你总以为野兽凶蛮,可公兽向母兽求欢时,从不会强迫母兽交配,她们都是心甘情愿。”
西陵珩瞪了他一眼,脸颊羞红,“你既然、既然不是……干嘛要深夜闯入我的房间?”
“我要带你走。”
西陵珩不解,蚩尤说:“我不是说了我已经不耐烦给你写信了吗?既然不想写信,自然就要把你带下玉山。”
“可是我还有六十年的刑罚。”
“我以为你早就无法忍受了,你难道在玉山住上瘾了?”
“当然不是,可是……”
“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可是?就算你们神族命长,可也不是这么浪费的,难道你不怀念山下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西陵珩沉默了一会问道:“阿獙和烈阳怎么办?“
“我和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先帮你打掩护,等我们下山了,烈阳会带着阿獙来找我们。”蚩尤抚着阿珩的头发,“阿珩,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已经决定了,我会敲晕你,把你藏到我的车队里,等和王母告辞后就带你下山。即使日后出了事,也是我蚩尤做的,和你西陵珩没有关系。”
西陵珩冷冷地说:“你既然如此有能耐,六十年前为什么不如此做?”
蚩尤笑着没回答,“谢谢你送我的衣袍。”
“那是我拜托四哥买的,你要谢就谢我四哥去。”西陵珩瞪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蚩尤说:“你睡,待会我要敲晕你时,就不叫你了。”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西陵珩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蚩尤轻弹了下手指,绑住西陵珩手腕的植物从翠绿的嫩叶中抽出一个个洁白的花骨朵,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发出幽幽清香,催她入眠。
西陵珩在花香中沉睡了过去。
西陵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榻上,在一个白璧鎏金玉辇中。
她虽然知道蚩尤肯定下过禁制,还是收敛气息后,才悄悄掀开车帘,向外面看。
大部分的部族已经由宫女送着下山了,只有三大神族由王母亲自相送,此时正站在大殿前话别。
王母和神农族、高辛族、轩辕族一一道别后,众神正要启程,天空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就好似有人敲门,惊破了玉山的平静。
王母脸上的笑容敛去,已经几千年,没有神、更没有妖敢未经邀请上门了,“是谁擅闯玉山禁地?”王母威严的声音直入云宵,在天空中如春雷般一波又一波的轰鸣出去,震得整个天地都好似在颤动。
各族的侍者们不堪忍受,捂着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这才真正理解了玉山的可怕。
“晚辈高辛少昊,冒昧求见玉山王母。”
凤鸣一般清朗的声音,若微风吹流云,细雨打新荷,自然而然,无声而来,看似平和得了无痕迹,却让所有滚在地上的侍者都觉得心头一缓,痛苦尽去。
一千九百年前,少昊独自逼退神农十万大军,功成后却拂衣而去,不居功、不自傲,由于年代久远,人族一知半解,神族却仍一清二楚,没有人不知道少昊的。
“少昊”二字充满了魔力,为了一睹他的风彩,连已经在半山腰的车舆都停止了前进,整个玉山都为他宁静。
王母的声音柔和了一点,“玉山不理红尘纷扰,不知你有何事?”
“晚辈的未婚妻轩辕妭被幽禁在玉山,晚辈特为她而来。”
高辛和轩辕,两大姓氏联在一起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玉山上犹如油锅炸开,所有神族都在窃窃私语。
王母皱了皱眉,说:“请进。”
“多谢。”
西陵珩紧紧地抓着窗子,指节都发白,整个身子趴在车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
恰是旭日初升,玉山四周云蒸霞蔚,彩光潋滟,一个白衣男子脚踩黑色的玄鸟,从漫天璀璨的华光中穿云破日而来,落在了大殿前的玉石台阶下。
白玉辇道两侧遍植桃树,花开艳丽,落英缤纷。玄鸟翅膀带起的大风卷起了地上厚厚一层桃花瓣,合着漫天的落英,在流金朝阳中,一天一地的绯红,乱了人眼,而那袭颀长的白影踩着玉阶,冉冉而上,宛然自若,风流天成。
他走上了台阶,轻轻站定,漫天芳菲在他身后缓缓落下,归于寂静。
天光隐约流离,袭人眼睛,他的面容难以看清,只一袭白衣随风轻动。
他朝着王母徐徐而来,行走间衣袂翻飞,仪态出尘,微笑的视线扫过了众神,好似谁都没有看,却好似给谁都打了个招呼。
王母凝望着少昊,暗暗惊讶。世人常说看山要去北方,赏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水,温润细致,儒雅风流,这世间竟有男子能并具山水丰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执晚辈礼节,“晚辈今日来,是想带走未婚妻轩辕妭下山。”
王母压下心头的震惊,冷笑起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何幽禁她,你想带走她,六十年后来。”
“轩辕妭的确有错,不该冒犯玉山威严,可她也许只是一时贪玩,夜游瑶池,不辛碰上此事。请问王母可曾搜到赃物,证明轩辕妭就是偷宝的贼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时,玉山竟然幽禁无辜的轩辕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难免因此而受损!”
少昊语气缓和,却词锋犀利,句句击打到要害,王母一时语滞。少昊未等她发作,又是恭敬的一礼,“不管怎么说,都是轩辕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罚她有因。晚辈今日来是向王母请罪,我与轩辕妭虽未成婚,可夫妻同体,她的错就是我的错;我身为男儿,却未尽照顾妻子之责,令她受苦,错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辞说得晕头转向。气极生笑,“哦?你是要我惩罚你了?”
“晚辈有两个提议。”
“讲。”
“请囚禁晚辈,让我为轩辕妭分担三十年。”
“还有个提议呢?”
“请王母当即释放轩辕妭,若将来证明宝物确是她所拿,我承诺归还宝物,并且为玉山无条件做一件事情,作为补偿。”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神族都暗暗惊讶,不管王母丢失的宝物多么珍贵,高辛少昊的这个承诺都足以,更何况证据不足,已经惩罚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恳切,如果王母还不肯放轩辕妭的确有些不对了。
王母面上仍寒气笼罩,“如果这两个提议,我都不喜欢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就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着轩辕妭,直到她能下山。”
这个少昊句句满是恭敬,却逼得王母没有选择,如果她不配合,反倒显得她不讲情理。王母气得袖中的手都在抖,世人皆知玉山之上无男子,若换成别的神族高手,她早把他打下山了,可眼前的男子是高辛少昊——惊鸿一现却名震千年的高辛少昊,她根本没有自信出手。
王母把目光投向远处,默默地思量着,少昊也不着急,静静等候。
几瞬后,王母心中的计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着说:“你说的话的确有点道理,轩辕妭若只是无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惩戒她了,如果她不是无心冒犯,那么我以后再找你。”王母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请轩辕妭,告诉她可以离开玉山了,让她带着行李一块过来。”
少昊笑着行礼,“多谢王母。”
西陵珩呆在玉车内,天大的事情竟然被少昊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她必须赶在王母发现她失踪前主动出去。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袭红衣,不想蚩尤正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凶狠冰冷,眼中充满了震惊、质疑、愤怒,甚至带着一点点期盼,似乎盼望她告诉他,她不是轩辕妭,她只是西陵珩。
西陵珩不知为何,居然心在隐隐地抽痛,她想解释,可最终却只是嘴唇无力地翕合了几下,抱歉地深深抵下了头。
她伸手去挑开帘子,啪嗒一下,帘子被一条绿色的藤蔓合上,藤条缠住了她的手,她想要推开它,它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肯让她出去。
可是她必须赶在侍女回来前出去,她一边用力地想要抽手,一边抬头看向蚩尤。蚩尤脸色苍白,身子僵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她。
西陵珩紧紧咬着唇,用力地抽着手,藤蔓却是越缠越紧,眼看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西陵珩一咬牙,挥掌为刀,砍断了藤蔓,跃下玉璧车,走向少昊。
少昊看到她,微微而笑,一边快步而来,一边轻声说:“阿珩,我是少昊。”
明明见到这般出众的少昊很欢喜,可是那藤蔓却似乎缠绕进了心里,一呼一吸间,勒得心隐隐作痛。阿珩匆匆对少昊说:“我们下山!”
“好。”少昊很干脆,向阿珩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拉着阿珩跳上玄鸟,玄鸟立即腾空而起,少昊站在半空,对王母行礼,“多谢王母成全,晚辈告辞。”
玄鸟展翅远去,阿珩回头望去,桃花树下,落英缤纷,蚩尤一动不动地站着,仰头盯着她,唇角紧抿,眼神冷厉。
鸟儿越去越远,那袭红衣却依旧凝固在那里,鲜血灼痛了她的眼睛。
希望蚩尤明白她的苦心,不要怨恨她,可不明白又如何?也许他们本就不该再有牵连,毕竟她的真名叫轩辕妭。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珩才想起身旁站着她的未婚夫婿高辛少昊。
她不敢抬头,只看到他的一角白袍随风猎猎而动,动得她心慌意乱。
自从懂事,她就想过无数回那个少昊是什么样子,四哥笑着宽慰她,天下的男儿都会在少昊面前自惭形秽。她总觉得是四哥夸大其词,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四哥一点都没夸张。
阿珩不说话,少昊也不吭声。
长久的沉默令她觉得尴尬,阿珩想是否应该对他说声“谢谢”,鼓起勇气抬头,入目是一张煞白的脸,未等她开口,少昊的身子直挺挺地向下栽去,玄鸟一声尖锐的哀鸣,急速下降去救主人,阿珩立即运足灵力,无数蚕丝从她衣上飞出,在半空系住了少昊。
玄鸟带着他们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涧中,阿珩随手一挥,将一块大石削平整,权作床榻,把少昊放到上面。
少昊脉息紊乱,显然刚受过伤,阿珩只能尽力将自己的灵力缓缓送入他体内,为他调理脉息。
傍晚时分,少昊的脉息才稳定下来。阿珩长吐了口气,擦着额头的汗珠。
难怪她刚才说走,他立即就走,原来他怕王母看出他身上有伤。可天下谁有这本事能伤到少昊?阿珩一边纳闷着,一边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细细打量着少昊。
少昊面容端雅,一对眉毛却峻峭嶙峋,像北方的万仞高山,孤冷伫立,寒肃苍沉。
阿珩好奇,他的眼睛是要什么样,才能压住这巍峨山势?
正想着,少昊睁开了眼睛,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宛若南方的千里水波,有云树沙鸥的逍遥、烟霞箫鼓的散漫,翠羽红袖的温柔,万仞的山势都在千里的水波中淡淡化开了。
阿珩被少昊撞个正着,脸儿刹那就滚烫,急急转了头。
少昊不提自己的伤势,反倒问她:“吓着你了吗?”
西陵珩低声说:“没有。”
我随你哥哥们叫你阿珩,可好?”
“嗯。”阿珩顿了一顿,问:“谁伤你的?”
少昊坐起来,“青阳。”
“什么?我大哥?”阿珩惊讶地看少昊。
少昊苦笑,“你大哥和我打赌,谁输了就来把你带出玉山。”
阿珩心里游滋味古怪,原来英雄救美并非为红颜。而他竟然连误会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这么急急地撇清了一切。
“你被幽禁在玉山这么多年,有没有怨过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
阿珩不吭声,她心里的确腹诽过无数次大哥了。
“王母囚禁你后,你母后勃然大怒,写信给你父王,说如果他不派属下去接回你,她就亲自上玉山要你,后来青阳解释清楚缘由,承诺六十年后一定让你出来,才平息了你母后的怒火。”
阿珩眼眶有些发酸,她一直觉得母亲古板严肃,不想竟然这样纵容她。
少昊微笑着说:“青阳想把你留在玉山六十年,倒不是怕王母,而是你上次受的伤非常重,归墟的水灵只保住了你的命,却没有真正治好你的伤,本来我和青阳还在四外搜寻灵丹妙药,没想到机缘凑巧,王母竟然要幽禁你,青阳就顺水推舟。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尤适合女子,山上又有千年蟠桃,万年玉髓,正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
原来如此!这大概也是蚩尤为什么六十年后才来救她出玉山的原因,她心下滋味十分复杂,怔怔难言。
少昊笑道:“若不是这个原因,你四哥早就不干了。昌意性子虽然温和,可最是护短,即使青阳不出手,他也会自行想办法,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来。”
阿珩忍不住房嘴角透出甜甜笑意,“四哥一向好脾气,从不闯祸,他可闹不出大事来。”
少昊笑着说:“你是没见过昌意发脾气。”
“你见过?为什么发脾气?”西陵珩十分诧异。
少昊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
阿珩问:“我大哥在哪里?”
少昊云淡风轻,“他把我伤成这样,我能让他好过?他比我伤得更重,连驾驭坐骑都困难,又不敢让你父亲察觉,借着看你母后的名义逃回轩辕山去养伤了。”
阿珩说:“你伤成这样,白日还敢那样对王母说话?”
少昊眼中有一丝狡黠,“兵不厌诈,这不是讹她嘛!她若真动手,我立即就跑,反正她不能下玉山,拿我没辙!”
阿珩愣了一愣,大笑起来。鼎鼎大名的少昊竟是这个样子!
笑声中,一直萦绕在他们之间的尴尬消散了几分。
正是人间六月的天气,黛黑的天空上星罗密布,一闪一灭间犹如顽童在捉迷藏,山谷中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黄黄蓝蓝,颜色错杂,树林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凄厉鸣叫,令夜色充满了荒野的不安,晚风中有草木的清香,吹得人十分舒服。
少昊站了起来,刚想说应该离去了,阿珩仰头看着头,轻声请求:“我们坐一会再走,好吗?我已经六十年没看过这样的景致了。”
少昊没说话,却坐了下来,拿出一葫芦酒,一边看着满天星辰,一边喝着酒。
阿珩鼻子轻轻抽了抽,闭着眼睛说:“这是滇邑的滇酒。”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铁、酿酒和弹琴,看阿珩闻香识酒,知道碰到了同道,“没错,两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工夫才从滇邑人那里学了这个方子。”
阿珩说:“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时贪恋上他们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没喝够,雄酒浑厚,雌酒清醇,分开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惊讶地说:“雄酒?雌酒?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酒分雄雌?”
阿珩笑起来,“我是到了滇邑才知道酒也分雄雌。一具酒酿得很好的女子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她说她的祖先原本只是山间一个砍柴樵夫,喜欢喝酒,却因家贫买不起,他就常常琢磨如何用山里的野果药草来酿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日他在梦里梦到了酿酒的方子,酿造出的美酒,不仅醇厚甘香,还有益身体。樵夫把美酒进献给滇王,获得了滇王的喜爱。过度的恩宠引起了外人的觊觎,他们用各种方法试图获得酿酒方子,可男子一直严守秘密。后来他遇到一个酒肆女,也善酿酒,两人结为夫妻,恩爱欢好,几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子把酿酒的方子告诉了妻子。妻子在他的方子的基础上,酿出了另一种酒,两酒同出一源,却一刚一柔,一厚重一清醇,两夫妻因为酒相识,因为酒成婚,又因为酒恩爱异常,正当一家人最和美时,有人给大王进献了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酒,他渐渐失去了大王的恩宠,又遭人陷害,整个家族都陷入危机中,他觉得是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百口莫辩,只能以死明志,自刎在酿酒缸前,一腔碧血喷洒在酒缸上,将封缸的黄土全部染得赤红。已经又到进贡酒的时候,男子匆忙间来不及再酿造新酒,只能把这缸酒进献上去,没想到大王喝后,惊喜不已,家人的性命保住了,可还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男子的妻子把方子泄漏了出去,男子经过此事,心灰意冷,隐居荒野,终身再未娶妻,可也不允许女子的尸骸入家族的坟地。我碰到的那个山野小店的酿酒女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她说奶奶临死前,仍和她娘说‘肯定不是娘做的。’这个女子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家族内蒙羞终身,被夫家遗弃,却一直把母亲的酿酒方子保存着,只因她知道对酿酒师而言,酒方就是一生精魂所化。”
少昊听得专注,眼内有淡淡悲悯,阿珩说:“我听酿酒女讲述了这段故事后,生了好奇,不惜动用灵力四外查探,后来终于找到另一家拥的酒方的后人。”
“查出真相了吗?”
“的确不是那个心灵手巧的女子泄漏的方子,而是他们早慧的儿子。他们夫妻酿酒晨,以为小孩子还不懂事,并不刻意回避,没想到小孩子善于模仿,又继承了父母的天赋,别的小孩子玩泥土时,他却用各种瓶瓶罐罐抓着药草学着父母酿酒,他只是玩,但在酿酒大师的眼里别有意味,细心研习后就获得了酿酒方子。女子自刎后,这位酿酒大师虽然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却总是心头不安,临死前将这段往事告诉了儿子。”
少昊轻叹口气,“后来呢?”
“因为我帮那个山野小店中的酿酒女查清了这桩冤案,她出于感激,就把密藏的雌酒方给了我,不过我只会喝酒,不会酿酒,拿着也没用,我写给你。”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女子的尸骸呢?你不是说她被弃置于荒野吗?”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心中有一丝暖意,他这么爱酒,首要关心的却不是酒方,她说:“他们在先祖的坟前祝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把女子的尸骨迁入了祖坟,没有和男子合葬,但是葬在了她的儿子和女儿旁边。”
少昊点点头,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这应该是雄酒?”
“嗯,他们家族的人一直以女子为耻,都不酿雌酒,以至于世间无人知道曾有一个会酿造绝世佳酿的女子,幸亏女子的女儿保留了方子。不过现在你若去滇邑,只怕就可以喝到雌酒了。”
少昊把酒壶倾斜,将酒往地上倒去,对着空中说:“同为酿酒师,遥敬姑娘一杯,谢谢你为我等酒客留下了雌滇酒。”他又把酒壶递给阿珩,“也谢谢你,让我等酒客有机会喝到她的酒。”
阿珩也是不拘小节的性子,笑接过酒壶,豪爽地仰头大饮了一口,又递回少昊,“好酒,就是太少了!”
少昊说:“酒壶看着小,里面装的酒可不少,保证能醉倒你。”
阿珩立即把酒壶取回去,“那我不客气了。”连喝了三口,眯着眼睛,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少昊看着阿珩,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全是笑意,“可惜出来匆忙,忘记带琴了。”
阿珩笑起来,“以乐伴酒固然滋味很好,不过我知道一样比高士琴声、美人歌舞更好的佐酒菜。”
“什么?”
“故事。你尝试过喝酒的时候听故事吗?经过一段疲惫的旅途后,拿一壶美酒,或坐在荒郊篝火旁。或宿在夜泊小舟上,一边喝酒一边听那些偶遇旅人的故事,不管是神怪传说,还是红尘爱恨都会变得温暖而有趣。”
少昊笑起来,被阿珩的话语触动,眼中充满了悠悠回忆,“两千多年前,有一次我误入极北之地,那个地方千里雪飘、万里冰封、寒彻入骨,到了晚上,天上没一颗星星,地上也没有一点灯光,四野一片漆黑,我独自一个人走着,心中突然涌起了奇怪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似乎整个天地只剩下了我一个,好像风雪永远不会停,这样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就在我踽踽独行时,远处有一点点光亮,我顺着光亮过去,看见……”少昊看了眼阿珩,把已到嘴边的名字吞了回去,“看见一个来猎冰狐的人躲在仓促搭建的冰屋子里烤着火、喝着酒。猎人邀请我进去,我就坐在篝火旁,和他喝着最劣质的烧酒,听他讲述打猎的故事,后来每次别人问我‘你喝过的最好的酒是什么酒’,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晚上的酒。”
阿珩笑说:“我喜欢你这个故事,值得我们大喝三杯。”她喝完三口酒后,把酒壶递给少昊。
轮到阿珩开始讲她的故事,“有一年,我去山下玩……”
漫天繁星下,少昊和阿珩并肩坐于大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喝着美味的雄滇酒,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大荒各处的故事,少昊阅历丰富,阿珩慧心独具,有时候谈笑,有时只静静看着星星,一夜时间竟是眨眼而过。
当清晨的阳光照亮他们的眉眼时,阿珩对着薄如蝉翼的第一缕朝阳微笑,难以相信居然和少昊聊了一晚上,可是真畅快淋漓。这么多年来,少昊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太多的期盼和担扰,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每一次别人提起时,都要装作完全不在乎,而这么多年后,所有的期盼和担扰都终于化作了心底深处隐秘的安心。
少昊却在明亮的朝阳中眼神沉了一沉,好似从梦中惊醒,微笑从眼中褪去,却从唇角浮出。
他微笑着站起,“我们上路。”
阿珩凝视着他,觉得他好似完全不是昨夜饮酒谈笑的那个男子。昨夜的少昊就像那江湖岸畔绿柳荫里相逢的不羁侠客,可饮酒可谈笑可生死相酬,而朝阳里的他像金玉辇道宫殿前走过的孤独王者,有隐忍有冷漠有喜怒不显。
阿珩默默追上了他,正要踏上玄鸟,少昊仰头看着山峰,朗声说道:“阁下在此大半夜。一直徘徊不去,请问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是蚩尤?阿珩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前面,不想从山林中走出的是云桑。
阿珩失声惊问:“你怎么在这里?”
云桑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问少昊殿下,听你们的故事听得入迷,就没忍心打扰。”
少昊疑惑地看着阿珩,阿珩忙说:“这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
少昊笑着行礼,“请问王姬想要问什么?”
云桑回了一礼,却迟迟没有开口,十分为难的样子。少昊说:“王姬放心,此事从你口出,从我耳入,离开这里,我就会全部忘记。”
云桑说:“父王很少赞美谁,却对你和青阳赞赏备至,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所说的事情实在有些失礼。”
“王姬请讲。”
“在玉山上时听说诺奈被你关了起来,不知是为什么。如果牵涉高辛国事,就当我没问,可如果是私事,还请殿下告诉我,这里面也许有些误会,我可以澄清。”
少昊说:“实不相瞒,的确是私事。”
“啊——”阿珩吃惊地掩着嘴,看看云桑,看看少昊。难道少昊知道了“轩辕王姬”和诺奈……
少昊说:“诺奈与我自小相识,因为仪容俊美,即使高辛礼仪森严,也挡不住热情烂漫的少女们,可诺奈一直谨守礼仪,从未越矩。这些年,不知为何,诺奈突然性子大变,风流多情,若了不少非议。男女之情是私事,我本不该多管,但我们是好友,所以常旁敲侧击地提起,规劝他几句,可不谈还好,每次谈过之后,他越发放纵。诺奈出身高辛四部的羲和部,有很多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有一次他喝醉酒后竟然糊里糊涂答应了一门亲事。”
“什么?他定亲了?”云桑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不仅仅是定亲,婚期就在近日。听说王姬博闻多识,想来应该知道高辛的婚配规矩很严,诺奈虽然是酒醉后的承诺,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诺奈根本不能反悔,他日日抱着个酒瓶,醉死酒乡,任由他们安排,甚至醉笑着劝我也早点成亲,好好照顾妻子,但我看出他心里并不愿意娶对方,所以寻了个罪名,把他打入天牢,也算是先把婚事拖延下来。”
云桑眼神恍惚,声音干涩,“那个女子是谁?”
“因为事关女子的名誉,越少人知道越好,实在不方便告诉王姬,请王姬见谅。
阿珩气问:“怎么可以这样?诺奈糊涂,那家人更糊涂,怎么能把诺奈的醉话当真?云桑,我们现在就去高辛,和那家人把话说清楚!”
少昊看了阿珩一眼,没有说话。云桑对阿珩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家人不是糊涂,而是太精明!诺奈是羲和部的将军,他们都敢‘逼婚’,只怕那女子来历不凡,不是常曦部,就是白虎部。”她又看着少昊说:“殿下拖延婚事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看出诺奈心里不愿意。”
少昊微微而笑,没有否认,“早就听闻神农的大王姬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果真名不虚传。”
“那殿下有把握吗?”
“高辛的礼仪规矩是上万年积累下来的力量,我实在没有任何把握,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你们在说什么?”阿珩明明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却一句没听懂。
云桑对少昊辞别,召唤坐骑白鹊来,笑握住阿珩的手,对少昊说:“我有点闺房私话和王姬说。”
少昊展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主动回避到一旁。
云桑对阿珩说:“不用担心我的事,回朝云峰后,代我向王后娘娘问安。”
“姐姐……”阿珩担心地看着云桑。
云桑心中苦不堪言,可她自小就习惯于用平静掩饰悲伤,淡淡笑道:“我真的没事。”她看少昊站在远处,低声说:“我和诺奈的事不要告诉少昊。”
“为什么?你怕少昊……”
“不,少昊很好、非常好,可我就怕他对你而言太好了!你凡事多留心,有些话能不说就别说。要记住身在王族,很多事情想简单也简单不了。”
阿珩似懂非懂,愣了一愣,小声问:“姐姐,蚩尤回神农了吗?”
“不知道。当时心里有事,没有留意,这会你问,我倒是想起来了,蚩尤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淡然,说难听点就是冷酷,万事不关心,可昨天竟然反常地问了我好多关于你和少昊的事,什么时候定亲,感情如何。”云桑盯着阿珩,“现在你又问蚩尤,你和蚩尤……怎么回事?我竟然连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都不知道。”
阿珩叹气,“说来话长,先前没告诉姐姐,是怕你处罚他,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我处罚他?”云桑哼了一声,苦笑着说:“他那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性子,谁敢招惹他?他别折磨我就好了,”云桑上了白鹊鸟,“我走了,日后再拷问你和那个魔头的事情,我可告诉你,蚩尤是个惹不起的魔头,你最好离他远点。”对阿珩笑笑,冉冉升空。
“阿珩,我们也出发。”少昊微笑着请她坐到玄鸟背上,可那温存却疏离的微笑令他显得十分遥远,就像是天上的皓月,不管再明亮,都没一丝热度,阿珩觉得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那个漫天繁星下,和她分享一壶酒,细语谈笑一夜的少昊只是她的幻想。
阿珩和少昊一路沉默,凌晨时分,到了轩辕山下,少昊对阿珩说:“我没有事先求见,不方便冒昧上山,就护送你到此。”
阿珩低声说:“谢谢。”
少昊微笑说:“谢谢你的酒方子,下次有机会,请你喝我酿的雌滇酒。”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接你的侍从来了,后会有期。”说着话,玄鸟载着他离去。
云辇停在阿珩身边,侍女跪请王姬上车。
阿珩却听而不闻,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看见一袭白衣在火红的朝霞中越去越远,渐渐只剩下了一个白点,最后连那个白点也被漫天霞光淹没,可他的山水风华依旧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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