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15 印十五


圆为规,方为矩,镜圆纹方,起个名字叫规矩镜。
    太宗皇帝有句话说得好,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可见镜子是个讲规矩讲道理的好物件。
    只是,铸上了赌具模样的镜子,这规矩道理该从何讲起?
    纤纤素手指着六博局的纹样,春娘慢慢地稳下字句:“规矩镜,径七寸,有乳钉四枚,圆钮柿子蒂,饰以四神,镜背矩纹,镜沿草叶纹,无铭字,是汉时铜镜。”
    说来说去都是废话,人人看的清楚,十位小王至少见过这镜子七八回了,不消春娘再说一遍。然而春娘依旧慢慢地说,恨不得找个小秤把规矩镜重几两也称出来,好多拖延一些时间琢磨挑哪些华美词藻去夸它。
    她讲完镜子模样,把它平置桌上,摩挲着镜背沉吟片刻,缓缓移步右边,低语一句:“真是难得的宝贝……”
    这个柳氏女看镜子看入了迷,眼神专注又深沉。
    李嗣庄在一旁窃喜,柳氏看了许久,定是有所发现。柳八斛果然有所隐瞒。他的小孙女心智尚弱,诓她的真话,有门儿!庆王催她快些说,李嗣庄阻下庆王,唤婢女上前打扇递酒,边与诸位小王碰杯边让春娘宽心慢慢看:“不着急,仔细些,河洛图哪能轻易认准。”
    “贵客所持规矩镜,是汉哀帝时祭祀西王母的礼器。”春娘的指尖停在镜背振翅飞舞的朱雀上,抬头对李嗣庄说。
    杨氏拍着手应合:“人君祭祀天神,给西王母用的礼器,那可不就是一件难得的宝贝么!”斗宝嘛,说白了靠的是斗嘴皮子。她不知道女儿所说的汉哀帝到底坐过几年江山,却深谙卖瓜夸瓜,斗宝夸宝,夸上天最好。
    听女儿说了镜子的大来头,杨氏嫌春娘的声音不够亮堂,自己走到桌前,俯身去摸规矩镜,咂舌叹道:“如此宝物,有生之年,愚妇能亲眼见到、亲手触到,不枉在世间走了一遭!这全都是托贵客们的福,宝贝啊!”
    杨氏夸完镜子,偏头悄声问春娘:“好女儿,汉哀帝是谁?有没有能夸的地方?”
    夸汉哀帝?春娘窘着脸,以袖遮面,同杨氏略略窃语几句:“娘,没法夸……汉哀帝就是那个为宠臣割断袖子、喜好……喜好男……咳,娘!您别乱夸。”
    “噢噢,娘晓得了,昏君。”杨氏遂停了夸一番镜子旧主人的念头,转身继续夸镜子:“天家的东西,是面镜子也比大夫国公家的镜子强。单说这尊贵气,今天没哪面镜子斗得过它。依愚妇愚见,规矩镜够格拔得头筹。”
    “柳氏,何以见得它是汉帝的礼器?你别胡诌,假一罚十,说错了得先罚十杯酒。”太子李鸿弹弹酒杯,冲春娘举杯一笑。
    春娘这才发现他腰带上缀满了玉板。他的玉带是十三銙还是十五銙?此君至少封着二品的诸侯王,不可怠慢。她恭敬地朝这位贵人行礼,心中懊悔不已,娘不该擅自接下如此富贵人物的斗宝酬金,这里的人,恐怕任何一位都得罪不起。
    太子点头,抬手叫她免礼:“柳氏,说来听听。”
    “是。祖父曾教导,每掌一类物,要看其真在何处,此谓掌物。还要看其有何渊源,此谓掌古。两样都揣透了,才能掌古物。”春娘踱到规矩镜前,缓缓说道:“既然是汉镜,须从镜事与汉事来掌。”
    “镜事在每年五月五日午时,应着火月火日火时。天下的能工巧匠们都会在这一天乘船入江、开炉铸镜。镜为金、船为木、江为水、月日时为火、模具为土。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百炼成镜,可以辟邪。这种镜子很难铸,千百炉中或许可成一面,尽归皇家。”春娘以玉叩镜,让他们听声音:“此物炼铸精湛,当属火日铸成的贡品。”
    几位同行前辈随声附和,确有此说。一个山羊胡子掌眼人说:“即便它是好镜,也比不过透雕楚镜费工费力,且有镶宝。”
    “前辈所言极是。”春娘也很为难,鉴假容易,鉴真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夸它。她不想说此物在汉时另有“厌胜”的讲究,只得竭力另辟蹊径。
    春娘欠身道:“诸位贵人饱读诗书,可知汉书第二十七卷,名曰五行志?”
    “哦?你也读史吗?很不错。”太子李鸿放下酒杯,对这个小娘子大感兴趣。蕙质兰心啊!读史的女子与读诗的女子不同,前者是一面镜子,后者是一支笛子。而歌舞之流,不过笼中翠鸟耳,换掉丢掉翠鸟,还会有更艳丽更婉转的。
    “您谬赞了,只听闻一些有关于祖业的章句罢了。”春娘声音发虚,无论怎样,还得在权贵面前别扭着劲继续夸下去:“汉书第二十七卷上说,哀帝的时候,曾经载歌载舞祭祀西王母。当时所供奉的礼器是件很特别的东西,这镜子。”
    李嗣庄仍对河洛图不死心,听到这里,自发地联想到了他念念不忘的河洛图,欣喜若狂。他举起铜镜,大笑道:“柳氏,哀帝祭祀了这面铜镜,然后西王母大降神迹,在镜子上显示出出河洛图,对不对?一定是这样的!哈哈,我早慧眼识出它不同寻常!”
    “恐怕会令您失望。”春娘实话实说:“它上面所铸的,实乃六博图。”
    山羊胡子掌柜的闻言一惊,小辈口无遮拦,要捅漏子了!他忙拿眼神去制止柳八斛的孙女,孩子,不可说啊不可说,少说几句真话,胡乱夸几句假话,别惹祸上身!
    “你说什么?!六博图?”李嗣庄不相信,脸色登时阴沉下来,斥道:“柳氏,切勿胡言乱语,六博失传已久,这分明是河洛图!”
    唉……春娘心底叹着气,上前一步,解释说:“哀帝时所祭祀西王母之物,恰是铸了六博局的规矩镜。王母娘娘母仪三方十界,自然应当祀以金银珍珠铜菱花玉玲珑等珍玩。汉书上这样记载,大约真有这回事,说不定那镜子沾过仙气,是仙家物件,独一无二的宝贝。”
    一众同行前辈投以赞许的目光,不愧是柳八斛的孙女,底子听上去很扎实。回头也叫自家孙辈读读史,光靠言传、口教、上手,比起柳家,还是不够。
    “哈哈,汉书又怎样?汉书也是人写的,无中生有的事还少吗?无稽之谈。铸六博局,莫非要请西王母同玉帝对弈六博?”庆王抓住机会,狂贬李嗣庄的破镜子。
    杨氏这会儿也开始后悔十王宅之行了,早知道一面破镜子如此难夸,她宁愿拿钥匙开库,取柳珍阁里的好镜子借给李嗣庄斗宝用。
    杨氏忧心忡忡望向春娘。春娘蹙了蹙眉尖,她连汉书都搬出来了,此人仍要刁难,果然官大脾气大,小民得罪不起啊。这不,才夸了汉镜好,斗楚镜的不乐意了。唉……夸就得夸到底,“厌胜”那话……说了吧。
    她低着头,在腹中斟酌该怎么说。厌胜这事,一句之差,就是巫术的嫌疑。她没什么,连累了贵客被扣上“行厌胜之术”的罪名,柳家可赔不起。
    哀帝在位时,外戚王莽大司马迷鬼神,笃好谶纬,深信压而胜之这种厌胜的术法。厌胜有趋吉的作用,也有害人的作用,全在于行术人。
    而六博本属兵术,初创六博盘局那会儿,一曲一道,皆是有讲究的,与行兵布阵息息相关。生门、死门,其中奥妙重重。镜饰六博,便暗合八卦辟邪与他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祭祀西王母,说不定是王大司马一手操办。规矩镜兴于王莽,祖父说过。
    如果将这些话讲给他们听,规矩镜又多了一层用途——厌胜。厌胜,是个太敏感的词。春娘沉吟着,往哪儿夸才能把这镜子的厌胜功效夸成祥瑞无双呢?
    她正冥思苦想,一对执雉扇的宫人来报:“九公主探望诸王,辇已过了明德阁。”
    “九姑姑来了?快添坐席和茶果。”太子等人忙不迭地整衣正帽,迎接公主。春娘随杨氏退到一旁,她回忆了半晌,终于忆起九公主是何人。
    那位在她的时代里被描绘成曾经与王维和李白有过几段邂逅的九公主。
    王维为九公主制新曲“郁轮袍”。李白更是住进九公主的别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写这首诗时,年老的九公主正在敬亭山清修,而年老的李白闲坐山对面,与她相看两不厌。
    “公主,簪这朵,衬肤色。”
    熟悉的声音……春娘略抬头,循声望去,一群丽裳佳人拥着一位淡妆美妇人,看不真切眉眼,但她身边那位掐了一大捧牡丹的男子,不是夫君薛思还能是谁?
    “越发没形儿了。当着人也这般大胆。”九公主笑着,拿团扇往薛思臂上打去。
    薛思不但不躲,反而擒住团扇,凑近了把牡丹替她簪在发髻上。二人贴的很近,耳鬓厮磨,看上去亲密无间。
    听说这朝代不忌讳这些……春娘垂了眼帘,低头看脚旁被踏折的青草匍匐一地。
    杨氏瞧见了女儿瞬间失神的神色,忙拽拽春娘的袖子,声音极轻极低:“别看他。论辈分,他得管那公主叫九姨!姨母跟外甥拉扯不清,唉。娘给你找更好的!”
    春娘恍神间,九公主已经到了亭边。春娘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别人行礼,她也行礼,别人谢公主,她也张嘴随着说谢公主。垂手隐在杨氏身后,她只盯着地面。
    “斗宝也不告诉姑姑一声,只许你们凑乐子,不许姑姑来热闹热闹?亏得小无邪说与我知。都自罚一杯,以儆效尤。论镜子,再没人能斗得过我们女人的收藏了,都准备好输光金饼吧我英俊的侄儿们。开盒,上镜。”九公主挽了薛思坐下,抬扇示意随从打开锦盒。
    锦盒内,红绫裹着一方铜镜。
    镜背朝上,外圈镶了白玉,套住一轮琉璃璧,璧内续以小玉环,玉环紧扣琉璃纽。一轮一层,一层一色,一色一纹,杂以浅蓝团花样的纹饰,十分雅致。
    “姑姑,这是什么宝镜?”太子禁不住问。
    九公主接过薛思剥好的金橘,啖了一瓣,笑道:“镶白玉琉璃蜻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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