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16 印十六


几位老掌柜伸长脖子,争着去看九公主亮出来的镶白玉琉璃蜻蜓眼。
    蜻蜓眼,顾名思义,像蜻蜓眼睛似的一种纹样。公主镜子上那些浅蓝色圆圈们围成的团式花纹,正经名字即蜻蜓眼。
    一千年前的好东西啊!老掌柜险些捻断了花白胡须。干他们这一行,当徒弟时总有学不完的口诀,如今全都通透了,人也垂垂老矣。熬到这把年纪不容易。掌眼人,同老中医一样,都是越老越值钱的行当。
    比如九公主的这面镜子,叫大徒弟小徒弟上来说宝,他会规规矩矩看物说物,讲明白所看到的铜镜模样、是真是伪、该标多少银子。
    问他什么玉?沁白玉。什么材?琉璃材。什么纹?蜻蜓眼。
    哎,等等,春秋战国,时兴的不是那啥饕餮纹、谷纹、夔龙纹、云雷纹么?大鼎全都铸着威武的上古神兽,从哪里冒出来蜻蜓眼这般小虫纹样?赝品吧?
    这问题,尚未出师的小字辈徒弟多半想抖个机灵也变不出一朵花来:“师父教的,确实有。您不信,到隔壁铺子一打听就知道,没诓您。”而老字辈与他们不同。
    老字辈能详详细细讲给主顾,为何蜻蜓眼成了春秋战国时得宠的款式。
    为何?神话里可从来没有传说过“蜻蜓”。
    它压根就不是珍禽瑞兽吉祥虫,更不是避邪镇妖的凶猛恶兽。为何如此珍贵的镜子上,没描朱雀纹没刻云纹,偏偏选了蜻蜓眼?
    因为当时很流行。
    为何流行?
    因为它来自于遥远的海外,最起初,是王公贵族们千金难求、争相佩戴的奢侈品。
    这物件原本不叫蜻蜓眼。用古埃及的话说,它叫“荷鲁斯之眼”。荷郎他爹是冥神,相当于阎王爷;他娘亲是重生守护神,权当作孟婆吧……两位掌管生死大事的大神,养出来的儿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强大,比方说,他的右眼代表太阳,左眼代表月亮。
    总之,荷郎之眼就像古代神话里的独角獬豸一样,能够明辨是非善恶,而且比獬豸更多了护身辟邪的功效。古埃及的商人们带着荷鲁斯之眼琉璃珠,朝向东、南、西、北出发,四处交易更多的货物,琉璃珠这才辗转传入中原。
    一传进来,呦,挺像蜻蜓的眼圈嘛。
    那会儿起名都是像什么叫什么。异域造型的琉璃珠,入乡随俗叫成了蜻蜓眼。荷鲁斯光辉伟大的形象,从此变为小小蜻蜓。
    老字辈才不会去考证蜻蜓眼出自上埃及还是下埃及,所有遥远的未知异域,统统叫做海外。这些海外运来的新鲜事物深得贵族喜爱,一经工匠的手,便引领了春秋战国期间足足三百多年的奢侈饰品新风尚。
    九公主拿来参加斗宝的战国镜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随从手捧锦盒,为太子和诸王展示过镶白玉琉璃蜻蜓眼,抑扬顿挫地详述起此镜古老的历史、典雅色调与优良的品相,顿时叫楚镜和汉镜失了光彩。
    “姑姑,饶了侄儿们吧!可不敢斗了,金饼金馃子何其无辜。”庆王苦着脸,攥拳去擂薛思:“忒不厚道,撺掇九姑姑来敛我们的财。”
    薛思笑着往九公主身边躲:“玩不起别斗宝啊,愿赌得服输。一个个的瞎矫情,分明比我宽裕多了,还在公主面前哭穷。公主,千万别可怜他。庆王,速速上缴金银,我还等着陪公主赶回去赏歌舞新乐。”
    偷眼看看不远处的柳春娘,垂首静立,似乎没受什么委屈,挺平安的。他放下心,混进十王宅颇费时辰,所幸没来晚。陪着饮了一盅酒,薛思准备让诸王早早散了斗宝会。
    这位九姑姑可是父皇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太子有心固宠,又敬酒又奉金。他着意奉承,亭中琴萧并奏,糕饼鲜果流水一般摆了上来。太子招手叫过几位老掌柜,向公主推荐:“姑姑,不妨多坐片刻,听他们说说稀罕事解闷。”
    “你们耍,姑姑同他吃杯酒,略歇歇便回府了。”九公主端起杯子,太子等人会意,忙散到后面去,留下薛思一人陪伴。
    杨氏也要带春娘随几位老掌柜出去,没走两步,太子李鸿将她请到一边,询问柳氏小娘子是否待字闺中:“此处是十王宅,富贵不消说。我有意纳你的女儿为媵,她今年多大?”
    杨氏听到十王宅,更后悔来斗这趟宝。侯门深似海,柳家一不缺钱,二不求官,安生过日子,犯不着送女儿做媵受苦。她立刻抬出婚书当盾牌:“承蒙错爱,民妇小女已许配人家。”
    太子相中了柳春娘,杨氏越是推托阻碍,越激起他的性子,非纳进来不可。当下拦住杨氏,细问许给了哪户人家,他愿以三倍聘礼为柳氏退婚。
    “……薛家,席上那位。祖辈定的。”杨氏说完,心想,这下总能摆脱十王宅了。
    “原来是他。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找薛思讨个人情,将你女儿转与我。他还得侍奉九公主,恐怕早生了退婚之意。”太子倒没把薛思的婚约当回事,直接叫婢女上酒时告诉薛思,待会儿离席来找他,有事相商。
    杨氏悔的肠子都青透了。偏偏太子拉扯她不放,东一句西一句问她女儿读过哪些书,生辰八字又是怎样。杨氏支支吾吾,含糊答着,瞧见薛思朝这边走来。杨氏心里一沉,前有狼,后有虎,没一个是闺女的良人……这可怎么办呦!
    “春娘,没乱说话吧?”薛思半路上先停在春娘面前。
    “嗯。”春娘应了一声,算作回答。薛思笑笑,问她对公主印象如何:“九公主风韵正盛,手臂光滑的像白瓷。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位年逾三旬的妇人,你觉得呢?”
    春娘点头,公主保养,自然全是顶好的膏脂,不用看也知道公主风韵不输二八佳人。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喊我薛驸马了。我先去看看太子叫我有什么事,记得早点回家。”薛思不方便多作停留,略说两句话,别了春娘,抬腿找太子去。
    杨氏尴尬地立在李鸿和薛思中间,十王宅里的小王比薛思厉害,若他不顾薛思的亲戚情面,女儿怕是要落入此宅。她仍想以“柳八斛和柳熙金都不在长安”为理由,先缓下来再说。然而薛思出乎杨氏的预料,听清太子所为何事后,他很干脆地答道:“这亲我不退。”
    “别傻了,你不退,我找姑姑叫你退掉。”九姑姑最近跟薛思很黏乎,一定不能容忍薛思娶妻。李鸿对薛思的劣迹见惯不怪,公主么,有几个面首很正常。
    “哈哈,抬出公主压我?何必呢?!好歹族妹是你的正妃,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盘算盘算,今日让她作主为我退婚,你赢了。夜里我舍出力气殷勤一番,明日让她进宫面圣聊些家常……聊什么,你懂的。兄弟一场,何必啊!”薛思拍拍他的肩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痞子,不怕太子。
    李鸿拨拉开薛思的手,嗤之以鼻:“薛思,你真的堕落了。我平常只当你曲意逢迎九姑姑而已,竟还有夜里殷勤!手拿开,别脏了我的衣裳。”
    “无所谓,我一直都在堕落,哪次是假的?百年之后,薛思的容身之处必定建在十八层地狱底下,到时候欢迎找兄弟我喝酒。”薛思耸耸肩。
    刚斗完宝,这两位斗上气了。杨氏胆战心惊,望着远处的女儿,悄悄往后退。
    薛思伸胳膊止住杨氏,又看看太子,从荷包里摸出铜骰子,抛给他,说:“别臭着一张苦逼脸成不?不就是个女人嘛!我才懒的要,纯属看不惯你拿九公主压我。兄弟,你说反了,在上面压的人是我……行了行了,爽快赌一局,谁赢归谁。”
    李鸿哼了一声,把那骰子又扔回去。
    “不赌?我回去找公主,恕不奉陪。”薛思接住骰子,在手里捻着,转身要走。
    “换骰子。你那铜骰有猫腻,我不放心。”李鸿深知薛思五毒俱全,赌惯了的,难保在随身带的骰子里设下什么逢赌必胜的机关。
    薛思随手折了片柳叶叼在嘴里,环起胳膊往树下一坐,叫李鸿取骰子:“就在这里赌,公平公正,省得去了屋里你输不起,说我在桌面下头做手脚。柳家大娘,您盯紧些,俩女婿掷骰子,可别独独偏心他耍伎俩。”
    李鸿旋即拿来了两副骰子,他扣下一枚,将另一个丢给薛思。最简单的赌法,谁掷出的点数大,谁就获胜,抱得美人归。
    黄金铸成的六面骰子躺在薛思手心,冷冰冰,沉甸甸。颠了几下,手感不匀实。薛思阖牙将柳叶咬断,斜眼瞪李鸿:“你比我尊贵,这金骰子……我认了。今日不说二话,听天由命,愿赌服输。不过是赌个姿色平平的小娘子而已。太子,请掷!”
    太、太子?杨氏一阵哆嗦,除了无力,只剩绝望。
    李鸿摇了几下,将骰子掷在铺路的石板上。如愿以偿,他掷出了五。
    这是两副动过手脚的黄金玩物。薛思颠它时,心知肚明自己最多能掷到三,而李鸿手里的那个骰子同样不地道,没料错的话,最低也会落在四。如今李鸿得了五,他必须掷六才能赢。
    无论如何都输定了。
    请来九公主斗宝,反而斗输了祖父定下的孙媳妇么……
    薛思右手三指捏着金骰子捻了捻,金子从未像现在这样可恶过。他挽起袖子,朝李鸿示意自己双手清白,没耍手段。
    金骰子骨碌碌投入犀筒内,薛思一声不吭,慢慢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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