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30 印三十


上千名国子监学生涌出学馆,石板路上顿时热闹起来。转扇子的、揉眼睛的、辩大义的、招呼自家随从奉茶点的、急匆匆奔去出恭的、立在树下跟小娘子眉来眼去的、讲着蹩脚官话教训昆仑奴的、朝老博士作揖请教的……春娘四周全都是异性。
    她谨慎地躲在胖叔身后,不愿跟他们的距离太近。放眼望去,一片黑襆头。
    “活到老,学到老!”四个书童敬职敬业,前后左右架势端起,把春娘护在中央,巡街似的亮嗓子吆喝开道:“学到老,活到老!”
    旁边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选书童讲究的是伶俐聪明眉清目秀,嗬,好家伙,瞧这四位,典型护院悍奴啊。国子监官家子弟齐全,斯文儒雅者十之八九,如此嚣张喝道的人可不多见。
    春娘打开扇子遮住脸,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东风轻柔吹过,隐约嗅到了草木香、书墨香,以及她闻惯了的脂粉香。女子佩香与男子不同,春娘悄悄从扇骨缝里往外窥,窥见前面的圆领衫中,裹着鼓鼓的胸脯细细的腰。
    “活到老,学到老!让开,让开!”她的书童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几名女学生纷纷聚到一位深绿衫男子身后,即使不害怕,也拿捏作娇怯可怜的神态,细声寻求依靠:“助教,他们好凶……”
    “活到老,学到老?” 这句话倒喊得颇有志气。崔助教止住春娘一行人:“且停,国子□□止高声喧哗。你是哪个学馆的学生?”
    这人手捧几册书,头戴一梁进贤冠,衣服深绿色绣暗纹,腰里束着银带子。面色看上去很不友善,薄唇寡脸,白日霜降,眼里头寒光泠泠,目光随意那么一扫,便叫胖叔忘了擦汗。
    冬天来了?这眼神冷的能结冰。胖叔断明白他是个不好相与的六品官儿,忙示意四个开道的书童噤声。他把祭酒给的文书展开让崔助教检验:“新入学,尚未择定要去哪个学馆。”
    “薛思,凉国公主之子,年一十九。”崔助教从头读到尾,学馆那一处的确空着。他看看面前的男装小娘子,最近女学生真多……遂折起文书收了,道:“薛思,随某入国子学。”
    薛思正在榻上认真读书。
    枕边各色册子堆了一尺多高,全都是今日从书房运出来解闷的。阿宽立在床头缓缓挥着大团扇;阿衣握了小锤子铛铛砸核桃;果仁被阿解剔出来,先在蜜碟内蘸上糖浆,又往炒熟了的芝麻盐中滚一滚,搁进瓷碗里供薛思享用。阿带研开丸药,坐在床尾为郎主敷伤。
    黄书美婢,这才是纨绔的悠闲生活。薛思拈了片蜜瓜,皱眉忍下一声“哎呦”,翻过书页直奔重点内容精读,痛并快乐着。
    “薛弟!”温雄推开门,领进来七八位乐伎。“你的帖子我都送到了。”
    “有劳温兄,坐下一起看?”薛思递给温雄几本书。帖子送到,意味着最近几天谢绝一切探访和打扰,安心养伤。不过,作为补偿,伤好之后他约了九公主以及众多小县主聚宴。
    温雄才看过书名便摇头,直称这都开元十五年了你还在看开元六年的手抄本,太无聊了。
    薛思狡黠一笑,食指叩书道:“温兄此言差矣。书虽旧,订书的线却是今早新铆上去的。你看,我把这摞旧书拆开,几本混在一起随意插叠,另有乐趣。”
    乐伎拨弦吹笛,温雄翻开混订的旧书,果然混得颠三倒四。书皮写着老掉牙的字:“玉簪花”,起头几页是亲王在小花园里戏新婢,接着一截骤然转到了花魁艳压洛阳城,一会儿刀光剑影,一会儿红帐鸳鸯,中间居然还夹入几页“之乎者也”的五经。
    “如何?”薛思趴在枕头上笑问。
    “……罗衫白袜扯了满地,那女子莲足倒勾,嘤咛一声。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温雄呼啦啦向后翻:“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心肝儿,奴家昨夜想了你大半宿,耍个比翼双飞?”
    太重口了……温雄往嘴里抛了颗酸甜梅子,读得津津有味。
    门房送来柳家的书信,春娘进学未归,小厮传至薛思手中。封皮上落着柳八斛的名字。薛思毫不客气地把信皮撕开,抽出薄薄一页纸来。
    阅毕,连纸带封塞进枕下,摸着下巴细琢磨。
    柳八斛什么也没说,信上只写了几行字,全都是有名的古画。这是何意?
    “春娘几时散学?”薛思问阿宽。阿宽摇头称不知,薛思想了想,反正她晚上会回来,便把柳八斛那封让人琢磨不透的信抛到一旁,继续他悠闲的伤员时光,包括撵走了一位据说是来给温府小娘子授鞭技的女镖师。
    春娘从巳时跟着崔助教进了国子学,直到未时才瞅准空当向崔助教提问。她牢牢记着此行目的,只想早点问清楚早点离开。春娘恭敬地问:“究竟何为善,何为恶呢?”
    “我们今日讲的是《春秋公羊传》,并非孟子人性之善也。你问善恶做什么。”崔助教负手往外走,他临时需要代课,还有别馆课目得赶去,没时间跟这个新学生长篇大论。
    春娘紧紧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追问:“学生入国子监只为善恶一事,盼您指点。”
    崔助教急着赶路,匆匆撇给她一句:“有耐心否?随某去书馆,课后指点你。”
    屋门推开,崔助教冷冰冰的眼神掠过几排书桌,书馆内顿时静了下来。贺子南悄悄扯过一叠厚宣,遮住他弟弟书案上胡乱画出来的长脖子乌龟和四腿青蛙。
    春娘候在门外,打算多等半个时辰。崔助教指着空位,示意她也进来听讲。春娘习惯性地欠身致谢,胖叔跟在后头小声提醒:“错了,您现在是男装……”
    若搁在外面,肯定惹来众人哄笑。可书馆内仍旧静寂如故,波澜不惊。不是不想笑,不敢笑啊。今天来代最后一堂课的崔助教面冷,万一惹了他,被评为末等可就糟糕了。春娘自知尴尬,不觉红了脸,低头走到最后一排。
    终于来了……贺子南扭头看着她,飞快写了张小字条“行错礼不要紧”,想伺机抛过去。
    “非礼勿视。”贺子北扯扯他哥哥的衣带,摇头晃脑地比划着口型。
    崔助教见案上还有未用完的白芨等物,一眼明了,博士留下来的这半堂课在讲拓字。他伸手捻了捻宣纸薄厚,尚可。举起拳头大小的纺绸布包,问道:“拓包可扎好了?”
    “扎好了。”学生们一人拿着两个拓包。
    “白芨水呢?”崔助教又问。
    “泡好了。”他们案上十八般工具配得很齐全。
    右边半瓯墨汁,是加入水胶、白矾熬足两刻所制。左边青瓷水丞内,满满一水丞的温水泡白芨。案角放着三寸高的细稯丝刷子、羊毫大排笔、较易吸水的薄宣与厚宣各两沓。
    “拓法有二,一曰乌金拓,一曰蝉翼拓。乌金拓色深,蝉翼拓色浅。天花乱坠讲到天黑,你们临到碑前拓不出来也无用。”崔助教边收拾案上诸物,边对学生们说:“今日实地操练。”
    实地操练?该不会是去拓碑吧?祖父说碑拓不上墙,尤其是墓碑,损阴德。柳珍阁也从来不收不卖碑石佛头等物。要拓只拓龟甲之类图个稀罕花样,属于老伙计们才做的力气活。这会儿崔助教说要实地拓字,春娘心里一沉,后悔进来听讲。
    “喏,同窗,借你用。”贺子北丢给她两个小包子似的白绸拓包。
    贺子南随即替她端了白芨水,笑道:“春娘,这是你家老本行呵,想必很精通吧?”
    “我、我从未拓过字。”春娘一手拿着一个小白包,不知如何是好。文人拓字临摹,或者拓印石边款,跟柳家做买卖不完全是同一回事,她只晓得拓包里裹的是棉花,至于裹几层、为何非得两个拓包,则全然不知。
    “我们也是第一次。”贺子南把瓯碟笔墨装好,臂肘轻轻碰了碰她,说:“快走吧,已经落后其他人了。小心崔助教拿板子教训咱们。”
    春娘忙往后退,抬头看到门口绷着脸的崔助教。很显然他对学生一视同仁,绝不会吝惜多赏几下竹板子:“勿耽搁时辰。”
    书馆顷刻空无一人。贺子北拉着柳春娘,一起跟崔助教来到拓字的地方。整整一排石刻倒不是老龟驼碑,春娘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些只是历年修缮国子监的记录与题字罢了。
    崔助教令他们试着去拓:“先将薄宣纸折好,在白芨水中沾湿。这样有助于让拓纸更好地贴在石面上。沾湿之后再用厚宣吸去多余白芨,展平,覆之。开始吧!”
    贺子北跃跃欲试,春娘立在旁边,伸手阻住这个总角小童。她揉了一张厚纸,蘸些清水,细细地将刻石擦遍。风吹雨淋,上面看着干净,终究积了灰尘的。
    春娘这个细小入微又讲究的举动,一丝不差落进冷面崔的眼中。他的嘴角动了动,目光难得暖上一回,走到前面振臂呼道:“停!都先擦净石面,再往上覆纸。”
    “春娘,你思虑很周到呀。”贺子南拎开一整张浸过白芨水的宣纸。
    春娘垂手报以微笑,没给柳珍阁丢人就好。
    她本名叫作春娘吗?崔助教踱到他们这块石刻跟前,点点头。
    覆上宣纸,拿排笔抹了所有的气泡,再吸去多余的水分,等它慢慢变干。此时,用刷子去捶击纸面,让它在有字的地方完全凹进刻痕内,这样拓出来才黑白分明。
    崔助教管这个步骤叫“上纸”。
    “取笔、蘸墨、涂在拓包上。”崔助教有条不紊指导他们进行下一步:“涂好之后,用白拓包去拍墨拓包,沾染一丁点墨色,小心扑到纸上,注意别洇掉。此谓之上墨。”
    “啪啪啪——”
    “扑扑扑——”
    一时间,拓包连续不断地拍在石面上,击打声响成一片,有点像妇人在河边捶衣。
    春娘握着贺子北扎成的小拓包,感觉拓字跟对镜扑胭脂差不多,若太浓,便洇脏了,非得一点点扑上去,俟它一层层加深变黑,逐渐留出碑上的白色刻字。
    才扑打了短短两行字,她的胳膊就开始发酸。力气活啊……涂墨要快,两拓包相拍沾墨要快,拍在纸上还得快!不快的话,墨就变干了。一拓包扑下去只能拍上很小一点黑色,为了拓片色泽匀称,必须不停地上墨。
    “累了?”贺子南关切地问。
    “嗯。”春娘只想解决善恶的事好向薛思交差,不打算当真进学,拓不拓字无所谓吧……
    “你歇着,我来。”贺子南接过她的拓包,舍了自己那片石刻。
    贺子北已经满手乌黑了,鼻尖也不幸蹭上一点墨汁。他跑到贺子南身后举起小拓包,不言不语冲着春娘那张白纸劈里啪啦拍下去。
    “你们三个,公然代做拓字课业,视某如无物?视学馆规矩如儿戏?”崔助教抓了个现行,冷冷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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