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29 印二十九


务本坊,国子监。日光煦煦,照得滴水琉璃瓦明晃晃闪着光。春娘下了马车,举起扇子遮住晒人的太阳,往四处略瞧几眼。
    她的老祖宗朱熹重修了白鹿洞书院,与岳麓 、嵩阳、应天并列为“四大书院”。她却连那书院外头的石阶也未见过。此时站在国子监,春娘难免感慨一番:“没想到占地如此之广……”
    “听说鸿胪寺还想把它再扩一扩。光是来长安求学的遣唐使,一个使团就超过五百人,盖小了不够用啊!”胖叔掏出十枚大钱,招手唤了个扫地杂役引路。
    春娘刚走两步,耳边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轻纱披帛飘呀扬呀,几位丽装小娘子从她眼前招摇而过,让春娘看得莫明其妙。她很纳闷,问杂役:“这里不是国子监么?放任妇人任意出入,门禁太疏松。”
    杂役嘿嘿笑着,左手扶住竹枝扫帚,右手往前面一指:“她们来送茶水点心给意中人。”
    春娘忙以扇遮面,低头匆匆跟在胖叔身后,不敢再多看一眼。杂役边走边跟她闲聊:“仰慕崔郎风采而来的吧?最近涌来很多像您这身打扮的小娘子,都只为见见崔助教。”
    国子学崔助教,满腹经纶才华出众,却年轻面冷,不苟言笑,是时下长安闺秀们热烈追逐的名士之一。小娘子们甚至不惜日日起早,顶着漫天星星从城里赶到处于外郭的国子监来听他授课。祭酒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进国子学的人,父辈少说也得混成三品官,轻易招惹不起。虽明知是女学生,照收不误。
    谢过引路杂役之后,胖叔把祭酒请到屋角嘀咕了几句,银子奉上,诸事办妥。
    “贵媛也往国子学去?”祭酒打开锦盒取出铜印,往文书上盖了章,填上薛思的名字,只剩下一处空白。国子监设有六学,分别是三品身价的国子学、五品太学、七品四门学、八品及庶人律学、书学、算学。祭酒询问胖叔打算选哪一个。
    胖叔又把他拉到屋角,陪笑低声问道:“不知俊朗的小郎君在哪里更多些?”
    “……俊朗小郎君么,太多了。最近国子学新来了一位崔助教,很受欢迎。”祭酒颠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推荐说:“他才二十四岁,尚未娶妻……”
    胖叔直摆手:“太老。”比春娘大十岁啊,这意味着姓崔的很有可能死在春娘前头十来年。
    “这样吧,文书你先拿去,选中哪个学馆自己填上。”祭酒报以了然的微笑,横竖这小娘子也不是第一个女扮男装来国子监暗度陈仓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何不多行方便。
    胖叔乐呵呵施礼辞别祭酒,春娘仍低头跟在他后面。两人刚迈出门槛,迎面走过来一位五十岁开外的长者,他手牵小童,身边是位青衫少年。
    春娘瞥见长者腰里佩的鱼袋,心知遇到官了,忙同胖叔退到一旁以示避让。
    一退一避之间,已被长者认出。他停下脚步,端详春娘片刻,怎么看都不像认错人。他略显疑惑,开口问道:“你是……柳八斛的孙女?分娘?”
    春娘尴尬地抬起头,看清对面是何人后,小声回答:“贺伯伯,我是春娘。”
    “唉,老眼昏花不济事了。”贺知章摇摇头,嘱咐春娘转告柳八斛,有好字记得留给他看看再出手。春娘恭敬应下,目送贺知章拉着他的小孙子消失在竹帘后。
    下了台阶,四名老书童立刻将春娘护在中央。此时各处正在授课,书声朗朗入耳。胖叔意欲领春娘把六学挨个转一遍,春娘却不愿冒然敲门打扰博士讲学。她指着一处树荫说:“先歇会儿,等他们散了这个时辰的课业,我们再去不迟。”
    “遵命!”书童们撑开胡人小马扎,递水打扇,伺候春娘坐下。
    枯坐无聊,春娘趁此时闲暇,同胖叔议了一回府内事务。温府明明家底殷实,稍微在账目上做些手脚,足以转走大笔金银。她不明白薛思为何舍近求远。春娘很隐晦地问胖叔:“近日我翻公中采买开支,诸多事项记录潦草,帐上漏洞百出。难道无人钻空子?”
    “有啊,时常有人揩油。叔早年还劝大郎也揩几锅留着日后花销。他不肯。”胖叔也坐在小马扎上,一手一把扇子,左右开弓为自己扇风。
    两人正说话间,先前遇到的那两位贺氏学子也走到树荫下了。青衫少年朝他们一拱手,分得半片荫凉。那小童头上结成两个总角发揪,红绳系着,大约七八岁年纪。
    “柳小娘子,你在等人吗?”少年打量着四个高大随从和她的书匣,主动攀谈。
    春娘扭头去看胖叔。陌生男子问话之类的事,交给胖叔出面为妥。若不是薛思有令,她定然寸步不离温府,更别提什么国子监了。
    胖叔扭头去看地面,看了许久,仍没听到春娘答话。他放下扇子,无比诚恳地对春娘咳嗽了两声,揉揉喉头,沙哑着嗓子推托:“叔嗓子……哑……说话,咳,难受。”
    小童见她久不答话,拽拽少年的衣角,说:“哥哥,她失礼。她的爹爹没有教导她礼仪。子北虽然见不到爹爹,子北却知道别人施礼相问,当回礼作答。”
    “嘘,那位姐姐只是害羞罢了。”少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贺家书房并不缺乏柳摹本。少年虽未去过柳珍阁,对于祖父常提到的柳八斛却很熟悉。他面前的柳春娘,满腮红霞,低头不语,不是害羞是什么?
    少年歉意地做了个揖:“童言无忌,万万别往心里去。方才是在下唐突了。”
    “贺郎,您言重。”春娘再不能装什么都没听到,只好起身整衣,勉强学样儿回了一礼:“并非等人,我是来进学的……”
    “进学?在下贺子南,幸会幸会!这是愚弟贺子北。”他转身叫弟弟打招呼:“子北,快来见过新同窗柳姐姐。”
    贺子北的小手握拳搭掌,上前半步,一本正经地说:“在下贺子南,幸会幸会!”他正在换牙,上下四颗门牙才刚长齐,小牙稀松豁着,一张口,嘴里直漏风。
    春娘犹豫了,待会儿进去听课,是不是要像他们那样作揖说“在下薛思,幸会幸会”呢?然后五百个新同窗围上来一个挨着一个与她行礼回礼……而且他们都是男的!国子监简直是世间第一可怕的地方!要不然,撤吧……她心里打起退堂鼓,。
    “春娘,不必拘谨,我祖父是你的贺伯伯,你以后称呼我子南即可,世交嘛,别太见外,快坐。哎,你进何学?”贺子南直接喊了她的闺名,世交往来应该亲切些。
    得知春娘尚未决定,贺子南笑着说她今天算是碰对人了,当下给她讲起国子监。
    “我从十四岁入国子监,先在四门学里读了两年《左传》《礼记》,都是在家中读烂了的,读来读去,觉得于实务并无裨益,因此第三年便改为专攻算学,倒也有趣。今年正在研习律学,俟精通之后,再回太学温习经书,以备科举。春娘,你可千万别选律学,读到累死。”
    春娘取块糕饼递给子北,叹道:“他也跟着你去学律吗?这么小的孩子……”
    “他来学写字。”贺子南抱起弟弟解释:“国子监不收十四岁以下的学生。但我爹早早从军去了,祖父近来政务冗杂,顾不上子北。把他带到国子监,胡乱跟着学几个字。”
    贺知章从国子四门博士、太常博士,一路升到集贤院学士、皇太子侍读,自然相不中寻常坐馆授课的蒙师。思来想去,小孙子贺子北托付给国子监最妥当,因此今天亲自找祭酒。祭酒自然也乐意卖他一个面子,把贺子北分到书学玩耍。
    贺子南健谈又热情,子北咬完手里那块核桃酥时,他已经跟柳春娘讲了一箩筐国子监的事。比如哪个侧门可以抄近道;《孝经》《论语》必须学够一年;每十日旬考的内容千篇一律:诵经千字、问大义一条、写贴、讲经两千字;五月歇田假、九月歇授衣假;某某博士爱板脸、某某博士很和善;散学之后到哪里去看太学生蹴鞠之类。
    回廊里渐渐有学生走出来伸腰透气,晨课已毕。
    “该走了。定下学馆之后告诉我一声,或许能给你找来旬考题目。”贺子南双目明亮,微笑着同柳春娘告别:“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和子北一起去书馆也很不错。听说今年《三体石经》那课程搞来了真刻石,啧,三国曹魏之物呀!我才不信国子监肯亮出真货。”
    他抱着弟弟走了一截,耳边热乎乎地响起贺子北漏风之童声:“哥哥,你今天说的话格外多,昨天给子北讲故事才讲三句,子北是你的亲弟弟……兄友弟恭,子北要找祖父告状去!”
    贺子南一愣,完全没感觉到话多啊,只觉得树荫下那段时间过的很快,快极了,快到叫他来不及看清楚柳春娘的柳叶眉到底有一寸几分长。贺子南停下脚步问他:“我说了很多话吗?”
    “比三十句多。哼。”贺子北撅嘴抗议,他目前不掰手指能默数到一百了。
    “贤弟,制怒要紧!君子不以言举人,谁教你‘告状’这种小人之举的。”贺子南往他股上轻打了两下,笑道:“给你讲一个比三十三句还多的故事,行了吧?”
    “请讲来!”子北趴在他肩头,其实柳姐姐给的核桃酥味道还不错。
    贺子南把他往上托了托,讲道:“有一天,贺子北拿着一万三千九百七十钱去买丝,丝铺掌柜说这些钱总共可以买一石二钧二十八斤三两五铢……”
    “哥哥,讲故事不是算术题。”贺子北沮丧地垂下脑袋,又来!每次让他在故事里拿着一万多钱买这个买那个,最后总被卖货的掌柜问该找他多少钱,还不如三个句子的故事好玩。尽管那仨句是“狼来了。羊跑了。贺小北该睡觉了。”
    “好吧,兄友弟恭,再给你讲一个,听完故事乖乖进去学写字。”贺子南嘴角向上翘起轻微的弧度,立在书馆外,轻声讲:“有一天,贺子北去国子监,遇到了一位美丽又害羞的小公主。公主打扮成书生模样,连手都不知道放在何处好。她脸上没抹胭脂,却比芙蓉花还鲜艳动人。贺子北邀请小公主到书馆去,书馆里有白胡子的老博士。”
    “哥哥,小公主会和子北一起学写字吗?”贺子北终于盼来了没有狼和一万钱的故事。
    “会,我想她会来……”贺子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如果是柳八斛的孙女,应该会对三国刻石感兴趣吧?
    他抿嘴笑了,不来亦无妨。
    这位宽肩窄腰一身青衫的少年,整衣敛了心情,牵起红袍总角小童进馆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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