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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十四(上)


    “它乖吗……”丁浩看着董耘手机里march的照片,问道。
    这是董耘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一种……与他年纪相符的青春和温柔。
    “这是……你?”丁浩滑动手指,看到了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
    “对。”董耘笑了笑。
    “是你年轻的时候?”
    “嗯,”他点点头,“每次看到你,我就在想,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跟你一样讨人厌……”
    丁浩看着他,不禁挑了挑眉。可是董耘却浑然不觉地自顾自说着:
    “所以我就去找了一下,找到这张照片。”
    丁浩低头认真地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上面的董耘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毛衣似乎有点大,那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也有点土气,脚上的皮鞋却是擦得铮亮……可是,最让人觉得好笑的并不是他的打扮,而是他脸上那种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是在哪里?”
    董耘也探过头去,仔细辨认照片上的自己和身后的背景:“应该是在……伦敦吧。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去伦敦读研究生。”
    丁浩抬眼看了看他,眼中流露出一种稍纵即逝的痛:“原来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
    尽管这种痛只是一闪而过,然而董耘还是捕捉到了。他不着痕迹地接过手机,不让年轻人再继续看那张照片:“是啊,我那个时候的样子很蠢吧……”
    然而丁浩却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对了,我给你的小狗改了名字,叫march——就是以前我叔叔养的那只狗的名字。你要不要看我叔叔那只march的照片?”
    丁浩垂下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下次带给你看,我要回去找一找。我小时候跟march拍过很多照片。”
    墙角的空调并没有开,已经入秋了,打开窗,就有风吹进来,不像前一段时间那么热。
    也许是刚才董耘的那张老照片触动了丁浩某些灰色的情绪,所以气氛有些冷清,董耘很想要找些安全的话题来聊,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求助地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李警官,结果发现这家伙竟然在打瞌睡。
    “他昨天是夜班,”丁浩一开口,低沉的声音在谈话室中回荡着,“本来应该已经下班了,但是因为今天早上你要来,所以他没回去……”
    “哦……”董耘苦笑了一下,“真是……难为他了。”
    又是一阵沉默,董耘几乎尴尬地抓耳挠腮,直到年轻人再次开口道:“你不是问过我……关于我的故事吗?我那个时候编了个谎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
    董耘抬起双眼,诧异地看着他。
    “你想听吗?”丁浩的眼中,又充满了那种与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沧桑。
    董耘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你肯说了。”
    有那么一刻,董耘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脸,以为他就要哭了。然而下一秒,他却抬起头来对他笑,尽管那种微笑,实在比哭还难看。
    “你就听着吧。”
    “……”
    墙上的钟滴答走着,初秋的风通过打开的玻璃窗吹进来,坐在角落里的李警官已经开始轻轻地打呼,董耘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大概在我小学一两年级的时候,我妈就走了——不是死了——是离家出走。总之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我觉得她可能是不想再在这种境况下生活下去。我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的,他是个火车司机,对我不算好也不算坏。他本来就很少在家,我妈离开之后就更加……但是他不是酒鬼,也没有打过我,他只是,不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好爸爸那样对我。”
    董耘苦笑:“电视里的人物都比较典型……”
    丁浩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从小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家里什么都有,反正也不比一般小孩差,只是没有人。然后,我读书成绩不太好,每天下课回家也是一个人呆着,没什么意思,就到处去玩,认识了很多……在你们看来不太好的人。”
    “……你是说街头混混?”
    “大概吧,”他一直垂着眼睛,“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总是聚在桌球房或者酒吧里,有时候出去玩,有时候打打架什么的。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打架,我只是喜欢那种一群人呆在一起的感觉。”
    “……”
    “那群人有一个老大,大家都叫他荣哥,他好像很看得起我,觉得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后来我考进了一个分数很低的大学,我爸竟然还挺高兴的。荣哥有个妹妹,好像是在我学校附近的什么地方读卫校,有一天那小姑娘跑回来跟荣哥说,她在学校被外面的人欺负了……具体怎么样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荣哥听了之后很生气。然后就带人去找欺负他妹妹的人算账。”
    “你也去了?”
    丁浩的目光漂浮在桌面上:“嗯。后来想想,也许就是天意吧……那天我本来应该去参加学校里的期末考试,可是我没有复习,觉得很难面对那种压力,于是干脆就没去考试。荣哥去之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是负责开车的,到了那里之后,没有进去,可是听得到里面很吵。过了一会儿荣哥跟其他几个人就奔出来,上了车,后面追出来几个人,荣哥坐在我旁边,拼命叫我往他们冲过去,然后我就……”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在董耘的背脊上,他只觉得一阵哆嗦。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说这话时,丁浩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微笑。
    董耘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爸呢?”
    “……很伤心,”他垂下眼睛,看着手腕上的手铐,“我叫他不要来看我了,就当没生过我的这个儿子。”
    “这根本就是一种逃避。”
    “?”丁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就跟你因为没复习所以不去考试是一样的,”董耘说,“因为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不堪,所以干脆放弃。”
    “……”
    “可是我想你爸是不会真的当没生过你吧?”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丁浩脸上。他苦笑了一下,说:“他大概一个礼拜会来一次吧,但我一直拒绝见他。”
    “为什么要这样?”董耘皱起眉。
    “……”丁浩却不愿意回答。
    “为什么明知道时间不多了,还要这么折磨爸爸?”说这话时,董耘心底有一丝薄怒,可是看着对面这张年轻却苍白的脸,他又无法责怪他。
    “为什么你可以每个礼拜跟我这个陌生人聊一个小时,”董耘探过身体,手肘撑在桌子上看着丁浩,“却不愿意见自己的亲身父亲?”
    “……”沉默了好一会儿,丁浩才缓缓开口,“你不也是一样吗。”
    “?”
    “情愿把秘密告诉我这个陌生人,也不愿意跟父母和朋友说。”
    “……”
    他看着董耘,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是一样的。”
    从监狱出来,站在初秋那依旧热烈的阳光之下,董耘忽然有些晕眩。
    他忽然很想打电话给邵嘉桐,可是滑动手指之后,他拨的竟是蒋医生的电话号码。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坐在了蒋柏烈那间十年如一日都没有改变过的诊室里。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他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看着天花板,“为什么很多事、很多话,我们可以告诉陌生人或者没那么熟的人,却没办法跟每天朝夕相处的人说?”
    医生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面前玻璃盒子里的毛虫,说道:“这就叫做‘近乡情怯’。”
    “?”
    “越是重要的事,越没办法跟重要的人说,是因为不管是你说的这件事,还是那个人,对你来说都太重要了。而任何一件事、一个人一旦变得重要起来,你就会患得患失。你害怕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她),结果带来你更不想看到的局面。”
    董耘深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能够一针见血?”
    “因为我是医生啊。”蒋柏烈头也不抬地说道。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医生,那么……你觉得我爱邵嘉桐吗?”
    这个问题,竟然让从来都对他心不在焉的蒋柏烈抬起头来,一脸诧异。
    他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不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对吗?”
    “对,”蒋柏烈毫不客气,“你该问的是,‘我到底要不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董耘想了想,说:“那么我到底要不要?”
    “问我干什么,”医生瞪他,“问你自己。”
    “……”他有点要抓狂。不是你叫我问的吗?!
    “难道我说‘要’,你就真的会开始吗?不会吧,人很难抗拒自己内心的旨意,尤其是你这种人。”
    董耘皱起眉头:“我是哪种人?”
    “随心所欲的人。”
    “……这到底是赞赏还是批判?”他有点吃不准。
    “既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医生说,“人可以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去做一些事情,我们称之为‘忍耐’。有些人擅长忍耐,有些不行,你就属于后者。”
    “……听上去不像是在夸我。”
    医生翻了个白眼:“简单地说,你还纠结在过去,根本没有走出来。”
    这句话,又是一针见血。
    董耘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用那把低沉的嗓音说:“可是医生,我真的怕……怕我再不开始的话,就什么都没了。”
    董耘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正坐在座位上修指甲,看到他来了,连忙放下指甲刀,站起身来迎接他。他对她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客气了”。然后他就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等着秘书送咖啡来。
    蒋柏烈是个奇怪的人,这是董耘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的。哦,不,与其说是奇怪,还不如说,是冷静、清醒得出奇。当你为了某件事、某个人纠结半天的时候,他往往可以一句话就解开所有的结。可是,尽管几年来董耘早就见识了这位医生的种种诡异行径,但当他从他嘴里听到以下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禁感到诧异:
    “可是我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
    “为什么?”董耘忍不住皱眉。
    “没有为什么,”医生耸肩,“如果你还在介意以前的事,你就没有准备好。”
    “……”
    当时他无法反驳,好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他便悻悻地离开了那里,回到办公室。
    他看着桌上的电话机,看了很久,才伸手按下按钮。那是一个快捷键,直通邵嘉桐桌上那台电话机。可是响了好几下,却是她秘书接的。
    “她不在吗?”董耘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不太好。
    “她去开会了。”
    “什么会?”
    “好像是关于项峰新书的封面设计讨论会。”
    董耘挂上电话,坐在位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往会议室的区域走去。刚走到最大的那间会议室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于任之爽朗的笑声。
    “我说过啦,这是需要有一定程度智商的人才能看出来的剧透嘛。”
    “你不要把我的读者都想成是笨蛋好吗!”抓狂的是大作家。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当他们看完整个故事翻到封底的时候,发现原来答案早就影射在那里。读者瞬间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于任之是个并不喜欢强辩,却始终会拐着弯说服别人的人。
    “谁要这种恍然大悟啊……”项峰翻了个白眼。
    坐在当中的邵嘉桐想说点什么,但一抬头,却看到董耘在会议室门口,于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于任之和项峰都点了下头,算是跟他打招呼。
    “你能跟我来一下吗,我有事找你。”董耘看着邵嘉桐。
    也许是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诚恳的期盼,又或者他很少在她开会的时候打断她,邵嘉桐一下子站起身,跟另外两位绅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讨论,自己去去就来。
    “别让他俩打起来就行。”她出去之前对助理说。
    “我们不会的。”于任之苦笑。
    但邵嘉桐已经跟着董耘走出了会议室。
    董耘沿着长廊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邵嘉桐跟进来之后,他关上门,然后走到玻璃幕墙前面,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邵嘉桐是个习惯于等待的人,可是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她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早上去了监狱。”
    “我知道,”邵嘉桐点头,“你每周这个时候都会去。怎么了?”
    “丁浩——就是我每周去见他的那个年轻人——他跟我说,他被判死刑之后,就叫他父亲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我告诉他,这其实是在逃避。”他仍旧站在窗前,看着脚下这座城市,仿佛一切如常。
    “然后我又去见了蒋医生,”他继续道,“我跟他说,我怕我再不开始,就会失去一切。”
    “……”邵嘉桐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可是,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这也是一种逃避。”
    说到这里,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因为害怕面对某件事情,就干脆自暴自弃——这种事,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好像不止一次。”
    “……”
    “其实我没有准备好,我还活在原来的世界里。我还在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一个多可怕的人,可是忽然间,我又觉得自己也不能失去你,我已经习惯了你为我做的一切——邵嘉桐,其实这些年来,是你帮我慢慢忘了伤痛,真的是你。”
    她笑了一下,不过笑容有一点落寞。
    “所以我不想骗你……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你,我根本分不清楚我对你的感情到底算是一种依赖还是说,真的有些什么在里面。所以,不论我现在说要跟你在一起,或是请你等我弄清楚自己的感觉……这对你来说都太不公平了。”
    “……”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出这三个字。
    整个办公室里,除了头顶的中央空调出风口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会发出声响的东西。他没有收音机、没有Ipod基座、没有电视、连钟都是电子的……在装修这间办公室之前,他把自己所有的喜好和要求都告诉她听,她记下之后,就去帮他办。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他不停地说,她默默记下,然后去做。他其实知道她的付出,这么多年来,全都知道,他只是很卑鄙地接受着,因为他习惯了。
    他以为她会发火,或者干脆大骂他,然后夺门而出。他没有想过很多种结局,因为当他冲动地想要跟她说刚才那番话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他了解她的程度远不如她对他的了解。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不公平的……
    “谢谢。”然而沉默过后,邵嘉桐只是说了这样两个字,沉静又……苍白。
    他看着她的脸,那张苍白的脸,像是经受了打击却还努力地拿出勇气去面对。
    他忽然很……心疼。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她的嘴角竟然泛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虽然你说的内容可能对我来说不是好消息,但说真的,这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来,你最坦诚的一次……我比较喜欢看到你这个样子。”
    “……”
    “其他的你不用多说了,”她的口吻,渐渐平静下来,“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你不用担心。”
    “……”
    “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回去开会了。”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
    董耘靠在玻璃幕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会议室的方向应该是左转,而她走出去的时候却是往右。他有点担心她,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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