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客书店

30 十四(下)


    “董耘说真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但是今天我不得不说一句——你这个人真的太贱了!”徐康桥手里捏着啤酒罐子,也许一个心情不好,就会跳起来兜头朝他浇过去。
    不过董耘一点也没有要躲的意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啤酒罐,默不作声。
    “现在是什么时候?已经九局下半了,你才宣布说比赛取消——如果我是邵嘉桐,我非弄死你不可!”
    他苦笑,徐康桥的确会这么做,但是邵嘉桐……应该不会。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其实不为什么,因为她是邵嘉桐。她是那种,只要你对她表达一点点善意,她就会加倍回报你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一直在利用她这一点吗?
    “可是如果我在九局下半的时候宣布她赢了,但其实,最后她可能非但没得到奖杯,反而再也不能参加比赛了……这对她来说好吗?”
    徐康桥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说:“总之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似乎……扯得有点远了。
    “她怎么样?”康桥站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喝了一口啤酒,看着不远处的街道。在布满梧桐树叶的街道尽头,有一所学校,每天放学的时候,夕阳照在那些小小的身影上,形成一道橘红色的光晕,连水门汀地面上也都是这种暖暖的光,非常好看。
    “她?”董耘苦笑了一下,“表面应该没什么吧。”
    “你根本一直就知道她喜欢你,”徐康桥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只是很卑鄙地没有去捅破,因为一旦捅破,你就什么都没了,连一个肯半夜爬起来说些话安慰你的人也没有。”
    他又苦笑:“现在我不是已经没了吗。”
    “你会后悔吗?”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的侧脸,似乎惊讶她会这么问。因为按照他二十几年来对徐康桥的了解,这个毒蛇妹最爱落井下石——尤其是对方还干了让她看不过眼的行径。
    “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唯有迎着夕阳,“没有人会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如果你后悔了怎么办?”
    “那就……”他耸肩,一脸认真,“再把她找回来。”
    “可是dVd能够倒带,感情却不能重来。”
    “谁说不可以。”
    徐康桥笑了一下,只是一下。那笑声中似乎有嘲讽,又有无奈。她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把罐子放在地上,然后用力踩了一下,再把踩扁的罐子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请问你觉得这罐子还能变成刚才的样子吗?”
    “……”
    “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她把被踩扁的罐子塞进他的西装口袋,“尤其是邵嘉桐这样的女人。”
    周四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小玲和齐树上午一来就在橱窗里布置节假日期间新书打折的公告。
    “嗯,知道了,妈……”孔令书窝在收银台一角的固定电话旁边,拿着听筒,“我晚上有东西吃……不,不是粽子,中秋节是吃月饼……姨妈没送月饼过来,她去年年初就心肌梗塞死了……嗯,她的追悼会我去了,不过成龙没来……好,你们也保重……嗯……嗯……最好多年也别回来……好,就这样,拜拜。”
    “老板,今天是下午五点半下班吗?”小玲一边把孔令书的人形立牌摆正,一边问。
    “嗯,跟往年一样。”挂上电话的孔令书说。
    邵嘉桐从外面走进来,看到那个跟孔令书一模一样的立牌不禁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街尾新开了一间印刷店,”坐在收银台后面按着计算器的老严说,“开张大促销,任何消费满一百元就送一比一人形招牌一个。”
    “……”邵嘉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嘉桐?”孔令书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堆书。
    “我是来拿支票给你的,”她从包里拿出信封,交给老严,“今天过节,心想好歹要在节前给你。”
    “谢啦。”孔令书耸肩。
    这个时候,徐康桥也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橱窗里的人形立牌大叫起来:“孔令书,你快来看!这里有个人笑起来跟你一样贱,就是好像被压扁了。”
    “……”在其他人哄笑的时候,书店老板却沉着脸,一副不太想搭理她的样子。
    “孔令书,我真的有点搞不懂你,”徐康桥一边摇头一边走过来,“一个人到底有多自恋才会去做个跟自己一样的人形立牌啊?”
    “是街尾印刷店新开张,消费满百元送的。”老严又说了一遍。
    “你确定是印刷店不是殡葬店?”她挑眉。
    “徐康桥!”在其他人忍着笑的时候,书店老板终于破口大骂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因为讲话太刻薄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康桥也有点背惹毛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掐起来,邵嘉桐连忙插到两人中间,打起圆场:“话说,孔令书,你今天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孔令书又瞪了徐康桥一眼,才转过头来看着邵嘉桐。
    “今天是中秋节啊,你家人都在澳洲,你一个人过不是吗?”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啊。”他有些不解。
    “可以人多一点过节热闹啊。”
    孔令书挑了挑眉:“要是你保证你爸不硬拉我下围棋、下了也不会趁我不注意把我的旗子藏起来,还有你妈不会让我吃五碗饭加六碗汤的话,我就去。”
    邵嘉桐皱起眉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那你还是别去了。”
    孔令书淡定地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我也要回家吃饭,”康桥双手抱胸,往后门走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看店吧。”
    孔令书冷哼了一声,转身摆弄他的橱窗去了。
    书店门口的风铃又响起来,邵嘉桐抬起头,发现是董耘走了进来。
    “嗨。”他温柔地笑了笑,那种笑容很复杂,有迟疑、犹豫,也有恐惧和疏离。
    邵嘉桐定了定神,也回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然后便往门口走去:“我早上公司还有点事,先走了。”
    “等等……”董耘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却远远地站在离他足有三米的地方望着他。
    “你晚上……有空吗?”
    “什么事?”她一脸镇定。
    “哦,”他看上去稍显忐忑,“我爸妈昨天出门旅行去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是一个人——”
    “——我要回家吃饭,”她答得毫不犹豫,“不过孔令书也是一个人,你可以找他一起过。”
    说完,她就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书店。
    于是这天下午六点,董耘牵着march出现在孔令书的店里。
    “你怎么来了?”书店已经打烊了,但是孔令书还在布置橱窗。
    “哦,邵嘉桐说今天你也是一个人,我爸妈出门去了,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我就来了。”说完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凄凉得想掉泪。
    他是谁?他是董耘啊!他不是一身怪癖的宅男店主,不是一张口就尖酸刻薄到不行的毒舌妹,更不是不善交际的工作狂,他是通杀男女老幼的交际达人啊!他怎么会落得只能跟孔令书一起过节的下场?
    不过听他说完那番话,书店老板似乎也很诧异:“你是说,你要跟我一起过节吗?我们两个人?”
    董耘想了想了,才捧起march,说道:“还有它。”
    “……”
    一个小时之后,董耘和孔令书坐在书店二楼的露台上,身旁的桌子上放满了披萨、鸡翅、薯条、意面等等各种外卖食品。此时已经华灯初上,路灯的高度正好比露台高一点,柔软的白色灯光跟月光一起照在他们身上,让人不禁看得痴了。
    “你家人一直没回来吗?”董耘打开香槟,往面前的两只纸杯中各倒了一点。
    “嗯,我哥去澳洲之后被税务局查出逃税,下了限制出境的强制令,只要他一回来,不把逃税的事解决是不会让他在出去的,所以他一直没回来过。”
    “……”董耘有点想抹汗,不过还是决定用转移话题的方法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那你爸妈呢?”
    “我爸有‘密闭空间恐惧症’,后来医生又诊断他得了‘飞行器躁郁症’,所以不太适合坐飞机。我妈倒还好,不过我跟她呆在一起超过一小时我会发疯,所以……”说到这里,书店老板耸了耸肩。
    “……”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啦。”
    董耘看着他:“你是说,习惯一个人吗?”
    “嗯,”孔令书点头,“我一直觉得我一个人呆着要比跟别人呆在一起有趣得多。”
    “那么康桥呢?”
    “?”
    “跟康桥呆在一起你觉得而有趣吗?”
    书店老板翻了个白眼:“跟她呆在一起会折寿。”
    这是董耘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贴切地形容徐康桥,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那她对你来说,”他又问,“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特别,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哈,”孔令书咧了咧嘴,“是很特别——是特别烦!”
    董耘忽然对这两个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趣:这样两个互相讨厌的人,却上了床,然后他们又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不得不说,他觉得他们很般配也——是怪到很配!
    董耘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到楼下有个声音在喊:“孔令书!开门!”
    两个男人诧异地对望了一眼,探头向下望去,是徐康桥。
    “书店已经关门了!”孔令书回答道。
    “开门!”她不依不饶。
    “不开!”他们俩很少有不对着干的时候。
    路灯的灯光下,徐康桥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们,她那双总是鬼点子转个不停的眼睛里,此时却布满红血丝,眼眶也是肿的。
    孔令书一下子有点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开门。”她没有用喊的,只是用一种平常的语调说。然而她的语调中,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孔令书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下去开门。
    过了一会儿,康桥走上来,来到露台,坐在露台的水泥围栏上。董耘刚想开口问她怎么回事,孔令书就走过来不悦地喝道:
    “下来,那里危险!”
    徐康桥没理他,他竟走过去,一把把她拽下来,拖到董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又转身去搬新的椅子。
    “怎么了?”董耘第二次想开口问她的时候,却被孔令书抢了先。
    徐康桥没有看他们,随手拿起桌上倒了香槟酒的酒杯,一口喝完:“跟我老妈吵架了。”
    孔令书冷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夺过香槟酒瓶,放在脚边。
    “你们能相信吗,她竟然怪我——竟然到现在还在怪我没结成婚!那根本不是我的错好吗!”她情绪还是有点激动。
    董耘摸了摸鼻子:“虽然我没听到你妈的原话,不过根据这么多年来我对她的了解,我想她的意思应该是:没能找到一个靠谱的能托付终身的人……是你不够努力。”
    康桥大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点头:“对,她就是这个意思……干脆你去当她儿子好了。”
    “免了!”董耘背脊上一身冷汗。
    “我觉得父母真的……他们怎么可以把事情都想得这么理所当然:你是他们的小孩,你就要听他们的话;你到了结婚的年纪,你就应该结婚;你结了婚,就应该生小孩;你有了小孩、有了家庭,就要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家庭上面,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兴趣爱好,也不需要太多没用的朋友,你最好按照他们想要你走的路安安稳稳地走下去。要是这当中有任何一步你走错了,那你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真的烦透我妈了!”说到后来,她简直有点要抓狂。
    董耘却泰然地笑了笑:“你该不会是到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吧?”
    “……”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错,”董耘说,“你不如换个角度想,其实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经验,想让你少走弯路,不希望你受伤害。”
    “可我觉得一直在伤害我的就是我妈!”
    董耘哭笑不得,不过他深知,这个时候再跟她争辩也是枉然。其实徐康桥并不是一个像她的话语那样尖刻的人,在她的内心里,她是个单纯又心地善良的人,只是她的个性不是那种让人一下子就会产生好感的。也许她这一刻还在说她有多恨自己的老妈,可明天早上起来,她早已把这些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他觉得此时此刻他要做的,只是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已。
    “过来吧。”他抿了抿嘴,伸出手臂,搂住她应声靠过来的肩膀,拍了拍她的脑袋。
    徐康桥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她老妈有多可恶,基本上这个套路他从小学开始已经不知道见过几回了,结果往往隔天她老妈叫她回去吃饭,这家伙又会屁颠屁颠地跑回去。
    “哎……”董耘叹了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孔令书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何止是一脸阴沉……月光下,他射向他的那两道目光,简直是要射穿他的脸好吗!
    董耘慢慢地、慢慢地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只是背脊上又冒出一排冷汗。
    “楼下的门没关?”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背后又冒出一个声音。
    董耘诧异地转头望过去,发现竟然是邵嘉桐!
    她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另外的两个人,朝他们走来:“怎么了?”
    董耘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徐康桥这个宝货丢给孔令书……然而还没等他行动,徐康桥自己已经站起来,伸手去孔令书那里夺酒瓶。一个要喝酒,一个说不行,这对冤家又开始掐起来。
    邵嘉桐一来就看到这么火爆的场面,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她穿着一身T恤牛仔裤,手里只有手机和车钥匙,想必是从家里来的。
    “你怎么来了?”他抬头看着她,发现柔软的白光之下,她的脸颊上竟隐隐有一层光晕。
    邵嘉桐在刚才康桥坐的那个座位上坐下来,淡淡地一笑,说:“我在家吃过晚饭之后,就在想……不知道你们这两个孤家寡人一起过节,会不会太凄凉了。”
    他苦笑:“说真的,在五分钟之前,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凄凉。不过好在康桥跟她老妈大吵一架,气汹汹地回来了,不然恐怕我跟孔令书就只能两个人默默地在这里一边看月亮一边吃这些垃圾食品——而且我还要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不时寻找各种离谱的话题,真的很凄凉。”
    听到这里,几天来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邵嘉桐终于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觉得我能想象……”她笑得很开心。
    他也跟着笑,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所以……”他试探着说,“你可以原谅我了吗?”
    “原谅?”邵嘉桐挑眉,“为什么会说‘原谅’两个字?”
    他看着她的眼睛,发现自己看到的仍是一片清澈:
    “因为我一直很自私,只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却不愿意付出。”
    邵嘉桐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垂下眼睛,似笑非笑地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说:“其实我回去之后自己也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对你的关心,其实很复杂。有工作的部分,也有私人感情的部分。可是总得来说,这种关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有什么很明确的界线。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就算剔除了感情的因素,我还是愿意关心你——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朋友’吧。”
    “界线不明确的朋友?”他看着她,忽然忍不住地想要咧嘴笑。
    “对,可是我会让这条界线明确一点。”
    “但我们还是朋友?”
    “……当然,”她点头,像是有点无奈,又有点自嘲,“会是界线更明确的朋友。”
    董耘终于咧开嘴,笑起来。他忽然意识到,即使在九局下半的时候,他宣布取消比赛,她没有了奖杯,也许还要重新开始另一场比赛,可她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关心着他……
    孔令书发出一声惨叫,原来徐康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他背上,像蜘蛛一样缠着他,伸手去夺那被他举得高高的酒瓶。邵嘉桐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他也看着她。他们之间,就算没有爱情,却仍有感情——这种感情,应该就叫做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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