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噬骨

  我缓缓坐起来，半靠着床枕，眸色幽深，对着仍然呆立的王缚道，“不用帮我包扎了，这样便好，你出去吧。”
  王缚不动，睨着封晋天，见他微微点头应许，便叹息一声，再扫一眼我的脸容，摇头收拾药箱子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封晋天欲言又止，我眸中闪烁出一道极为不悦的冷光，像是箭矢一般疾射向他，他心惊胆战的一颤，无奈的走出了屋子。
  很静，静到仿佛能听见那像柳絮一般的雪，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封晋天从刚才听见我自毁脸容便一直阴沉着脸，他的脸本已很恐怖吓人，如今更狰狞若鬼半凶神恶煞，大有将我吞活剥之势。
  我对他眨眨眼眸，骤然抽开了与他紧紧相握的手，他怔然，静静的看着我，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流光，很漂亮。
  望着失去温度而变得冰冷泛红的手指，我幽幽一笑，问道，“那天，你去那了？”
  封晋天明白我要询问什么，面色阴沉，黑眸掠过一抹阴寒，久久才答道，“清衡腿疾恶化了，我赶去看他。回来才发现你……苏清，你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又下一次了。”他沉着的向我保证。
  卫清衡？我倒是意外的扬眉看他，还以为是玉岚通风报信……不料，竟是卫清衡！是他告诉林惊风我在清风客栈的麽？我低低一叹，瞬时，倒是有几分明白了，那次在清风客栈，怕也是卫清衡下的毒吧？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淡淡道，“封晋天，你听过‘醉生梦死’吗？”
  封晋天看着我的黑眸一凛，脸色甚是不好，皱眉答道，“自然听过。”
  我眸光流转，足以勾魂慑魄的眼眸转向他，轻轻道，“我快死了，大概过不了今晚。我死了之后，你把我脊背上的皮给剥下来，剐去肉沫，用清水沥干，再沾染上酒水，便能让隐匿了去灵山的路显现出来。你拿着这张宝图，去灵山，寻命果，医好卫清衡的腿……好好地与他活下去。”
  封晋天忽地站起身，怒不可遏的暴喝出声，“苏清，你胡说什么？”
  我看着他陡然阴沉下来的神情，垂眸，低声道，“封晋天，我没有胡说，‘醉生梦死’这种慢性剧痛无药可治。在初期时，不会出现任何特征，亦不会对任何事物造成伤害。只有在快死的后期，指甲幽紫，唇色艳红。”我缓慢的伸出手来，慢慢张开，十指纤纤，指尖潋紫，唇瓣逸出明艳的笑容来，风轻云淡的道，“你看，毒素已侵蚀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指甲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被我以指甲割伤，无论是人、动物抑或植物都会立即全身麻木，因沾染毒性侵蚀而死亡。”
  从协定达成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服毒。一种叫‘醉生梦死’物如其名的剧毒。
  ‘醉生梦死’可以压抑心神癫狂，神经痛觉，让人慢慢沉淀镇静，但亦是一种致命的慢性剧痛，无药可治。这种毒会从血液中慢慢伸延置五脏六腑，待五脏六腑衰竭到最后时，便失去所有的感觉，然后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死去……
  ‘醉生梦死’已经失传很久很久，但是我知道秘方，是幽儿告诉我的秘方。所以在断肠崖时，趁封晋天不在的那几个时辰里，我采集五种制作‘醉生梦死’的毒草，以相思豆做引子，炼出了几颗‘醉生梦死’贴身收藏。
  封晋天突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视线如利刃剜剐着我，脸色顿时苍白如死的猛烈揪住我的衣襟，一手捏住我的下巴，恐慌沉痛地颤声道，“苏清，你骗我的，对不对？”
  我望着他久久，胸腔爆裂似的剧痛。眸光如浟湙潋滟，艳红的唇轻勾，露出了妖娆的笑来，“封晋天，我没有骗你。从和你协议时，我便已计划好，所以，我才会让你知道我所有的事，毫不保留的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包括幽儿她……林惊风在我的脸上烙印了‘男宠’二字，我不喜，便吃了最后一颗‘醉生梦死’，用簪子挖去半面脸容，我一点也不痛，感觉不到痛。”
  举起手轻轻的抚上封晋天的脸，却被他用力的打开，他黑眸里有悲戚有狂烈的恨意，旋即又缓缓散去，恢复平静，没有半点波澜的平静。他放开我，走到门口，停步，苍凉的问道，“苏清，你，有没有，爱过我？”
  我看着封晋天寂寞又孤独的背影，恍惚地与那一夜，他站在院子里的情景……慢慢重叠。
  “没有。”眼眸模糊一切，我淡淡的道，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话音落下，便见封晋天高大结实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跨步离开了屋子。
  我看着那扇关合上的门，微微勾起唇角，我笑，安静的笑着以手捂住渗出了晶莹细汗的苍白的脸，心脏像被兽吞噬般翻天覆地的搅痛，眸子闪烁着妖红……时间不够……毒素侵蚀得太快了。我苦苦压抑着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微笑着的唇无法抑制的颤抖着，我用力的抓住床榻，喉咙迅猛地汹涌出艳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在被褥上开出朵朵妖娆的血花来。
  半眯的眼睛媚波流转，凝望着那片凄艳的红，很混乱，胸腔似是有万千蝼蚁在钻心噬骨。脑子内闪烁过刚才封晋天木然沉寂的黑眸，唇角逸出一声太息，为何我要动容？为何在最后竟想再见封晋天一面？沉痛地拧紧眉峰，下床，穿上短靴，随手拿来一件银狐大氅披上，掀开绕梁坠地的垂幔，轻然一瞥，便见檀香桌上的雕花铜镜倒影出来的人影，脸容骇人而死白，只是那菲薄的唇却鲜红如血，妖娆撩人。
  缓缓抬手抚唇，轻笑，渡步走出了房间。
  放眼看去，白，白茫茫的一片。
  屋檐角壁，奇石假山，庭院小径，山川树木，全部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万里江山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呵出的气息也成团团白烟，消失在寒天里，依着记忆，我慢慢的走过别院门廊，小楼阁宇，走到那次用栀子叶教封晋天吹奏凤求凰的院子里去，静静的站着，那夜的情景历历在目，可如今——幽幽一笑，目光落在光秃秃的栀子木上，和远处落光叶子的柳枝，都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而远方如泼墨山水画的山川和冬夏常青的松树、柏树，堆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团。一阵凛冽寒风吹拂，树枝轻轻地摇晃，银条和雪团纷纷簌簌地落下来，玉屑似的雪末儿荡漾在冷风中，飞舞漫天。
  “很美吧？”清透的声音自身后徐徐响起。
  我回眸，便看见卫清衡转动着轮椅轮子行前，那个淡淡地散发着杀气的褐衣男人没有跟在他身边，看来……他是特意来找我的了？勾唇璀璨若花般深笑，道，“的确很美，美的不真切，虚幻而缥缈。”
  “就像你一样吗？”卫清衡玉偶般的脸庞透着精致。
  我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莫非你以为我是假的不成？”
  卫清衡星眸微闪，低头沉默半晌，才悠悠开口道，“我以为，林惊风会杀了你。他太让我失望了。”
  “我得罪过你？”我听闻，毫无反应的询问。
  卫清衡摇头，“没有。”
  “那么你想要我死的原因是封晋天吗？”我轻轻地笑，似有若无的笑明艳惊人。却因为半面恐怖可憎的脸而显得异常诡谲。
  卫清衡星瞳中飞快的掠过一抹复杂的光芒，旋即赞许的点头，道，“苏清，你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我徒步走下台阶，走到栀子树前，脚下余音袅袅，怔忡，那是封晋天送的脚链子，仰头。
  没有栀子叶，没有栀子花，身后的人也不是封晋天。
  过往那些事情，一幕幕闪烁过脑子里，却抓不住任何一幕，我看见自己越走越远，封晋天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他不是我能够触摸的人，因为我太脏，杀戮太多，沾染的血腥太多……
  心骤然一紧，我轻笑地道，“卫清衡，要我死，很容易，何必脏了你的手呢？”
  久久毫无回应，我回眸，眸色妖红。他清澄的星瞳中浮现一抹沉思，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看着我，轻启唇齿，道，“你说，要什么条件？”
  身躯忽然骤痛，我皱眉，脸色瞬白，宛如被点穴定住般，良久，我才面色肃穆，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思慕他，却不敢告诉他，深怕毁了这一切。我的出现是好是坏，对你来说，都是不必要的存在和阻碍，所以，我可以死。”我动了动指尖，眸中闪着歹毒和杀意，即使我死了，玉岚，我亦要你偿命！
  我深笑，笑得璀璨，却让人毛骨悚然。“但是，我要玉岚死。”我的嗓音很轻，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媚。
  卫清衡嘴角轻勾，笑意隐现，他徐徐地道，“我杀了他，你便死麽？”
  我抬眸看他，眼眸仿似泛着琉璃色泽，道，“不。明天，明天的太阳，我恐怕看不见了。”
  卫清衡身体微微一震，大惊，旋即垂眼，十指收紧，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不怕我不履行诺言？”
  “你是那样的人吗？”我淡淡的留下一句话，便走了。
  我不清楚卫清衡是个怎样的人，但有一点，我肯定，他是个绝不允许自己拖欠人情的人。
  回到房内，没有见到封晋天，恐怕，他恨我入骨了吧！
  静静的躺在床上，听落雪的声音，还有那从远方传来的，凄凄清清的叫喊，一声漫过一声的叫道，“清儿……清儿……”脑子里的记忆像是漫过水的纸画，笔墨渐渐模糊散去，我忽地觉得冷，那种冷就如身沉大海里，海水已经被固定成为冰天雪地的一种形态。我在海里。一直下沉，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