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传

第30章


如此国民,干什么不行啊!”
这时天上已飘起细雪,冷风渗体,凉意逼人身。两人从中午一直谈起,到
此时也该是晚餐时候了,两人遂在房中摆下酒菜,生上炭火。谈兴仍不减。几
杯酒下肚,辜鸿铭更是兴从中来,此时两人一旦脱离江南幕府的繁杂事务,来
到京都,闲了下来,好久未有如此谈兴的辜鸿铭一身“金脸罩,铁嘴皮”功夫
又发作起来,索性将他这近二十年穷居幕府之门,从那里狠狠咀嚼的世情,一
发抖将出来。
辜鸿铭接着话题,继续说:
“崧生兄,当今天下,非一二督抚的问题。近日御吏能参劾权贵已属不易,
而其下场多是去官归乡。中国到如今这般状况,已容不下一二耿直御史,更不
要说其他了。即使能容这一二耿直忠心的御史,当今中国也并非如前代朝廷,
因有大奸大恶之人,窃持大政,作威作福,参倒他们,就可以了。而是整个国
家上下,以顽顿无耻为有度,以模棱两可为合宜,不学无术以自是其愚,这些
人,真是患得患失的鄙夫了!但却足以亡人家国。而当今言官,却没有一个能
上疏朝廷,一言有益于主德,提出一条建议以肃纪纲,使朝中上下,革面洗心,
只是急急攻讦一二贵人琐屑小事,像是与人有深仇大恨一般,愤愤不平而不能
自已。你说这是什么个状况啊!今日于天子足下,你也看到了。”
梁敦彦听得入神,接口说:
“似汤生兄此言,天下岂不是无可救药,你以为香帅如何?”
辜鸿铭再点上一支埃及香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望着缭缭烟雾,神思
有些恍惚,呷了口茶,润润嗓子,说:
“说到香帅,当今督抚,我打过交道的。袁项城小人一个,不说他。李中
堂,死了,我是不佩服他的,也不说他。刘制军,也已作古,此人我还有些佩
服,也不说他。只剩两人,香帅与端午桥(端方)。端午桥在香帅署两江时,曾
暂署湖广,我当时正在武昌,当时京师正拟办税务学堂,因而与午桥谈及此事,
午桥告诉我:‘现在中国急需讲求专门学问,鄙意以为应在湖北创办釐金学堂。’
我说:‘既有釐金学堂,州县官亦不可无学堂。’午桥答说:‘诚然。’我一本正
经地继续说:‘如此则督抚亦不可无督抚学堂。’午桥闻之,大笑。我当时就说:
‘学问之道,有大人之学,有小人之学。小人之学讲艺也,大人之学,明道也。
讲艺则不可无专门学堂以精其业。至于大人之学,则所以求天下之理
而不拘以一技一艺名也。自学成理,明以应天下事,乃无适而不可。犹如操刀
而割,锋刃利则无所不宜,以之割牛肉也可,割羊肉也可,不必切牛肉用一把
刀,切羊肉却又另做一把刀。”
辜鸿铭一吹起来就没个完,梁敦彦也听得不亦乐乎,也不等他息下,紧接
问:
“到底当今天下,你以为午桥与香帅的刀如何?”
辜鸿铭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
“这个么,恕我直言,香帅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桥聪
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故其病在浮。香帅傲,故其门下幕僚多为伪君子。午桥浮,
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当初曾文正公说,督抚要考绝无良心科,沈葆桢当考
第一。我以为现在考督抚绝无良心科,端午桥当考第一。或许有人说,午桥多
情好士,焉得为无良心,我却以为午桥不过是质美而未闻君子之道也。聪明人
处浊乱之世,没有听过君子之道,则心中没有主见,故没有一个立身处世的标
准。这样,人虽然有情,也像水性杨花的妇人一般,最容易做没良心事。故我
以为,端午桥必考第一。当然,午桥是真好士的,不像吕不韦之流,无非要的
是好士之名而已。端午桥之质美,亦可以说是今日浊世翩翩一佳公子也。”
梁敦彦听他如此说,心有疑惑:
“汤生兄如何说香帅手下多伪君子呢?”
“唉,崧生兄,我想你也明白,既然你有此一问,那么我就给你举两个例
子吧!香帅为人,风流自许,以学问自命,常常称能作数年京官,读书篱下,
其愿已足。星海(梁鼎芬,字星海)早年即投其所好,深知香帅饱含书生意气,
尤重诗文,特别是苏东坡、黄庭坚二家,却又不喜别人言其师承。星海诗本宗
晚唐,乃一变其诗风。专诵苏、黄诗句。面见香帅,侃侃而谈,香帅深重之。
此次香帅入京,实是香帅调署两江后,端午桥执掌湖广总督,梁星海功名心太
重,立即奔走端午桥门下,阿之谀之,协助端午桥,排挤香帅,致香帅不能回
湖广任上,而羁留京师。人云星海乃小之洞,之洞乃大星海。虽香帅深恨星海,
却是幕下多伪君子了。单此一人,即可见香帅幕中人物,特别是移督湖广后,
香帅优容手下,恣意贪婪,你我跟随香帅多年,不说也罢。”
日后,张之洞死,梁鼎芬扶棺恸哭,虽为伪君子,终亦算有君子之心。
辜鸿铭言下甚为得意,仿佛心中早有一杆称天下人物的大秤。想当初,曹
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曹孟德快意之下,指着刘玄德说: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也不过如此。心中豪气,睥睨天下的怀抱,
实不是俗世人物可比了。
说到得意处,举杯一饮而尽,又抽出一支埃及香烟点上。端起茶杯,润润
喉咙,只听梁敦彦问道:
“汤生兄,小弟不敏,不知道,你这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如何就傲了?
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如何就浮了?”
辜鸿铭认认真真,一脸正经地说:
“前哲说过,凡人气傲而心浮,象之不仁,朱之不肖。也只因为一个傲而
已。一个人如果不忠不信,那么做事就不会踏实,很易为恶,做善就难了。傲
则必乖戾凶狠,浮则必浅薄轻浮,论其才智,不过中人以下,傲就不肯屈居人
下。浮呢?义理不能入。不肯屈居人下,必自以为是,顺着他就好,稍为拂逆
其意,必定大怒,喜欢的必是些奸佞之人,讨厌的必定是正直不阿的人。义理
不能入,则心中无主见,时间一长必随大流,稍一诱惑就趋之若鹜,而随大流
必定就会向下流,一向前就会跟着奸邪一流走。”
停了一下,接着说:
“我认为,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其病往往在犯做。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
其病往往在犯浮。傲则学而不化,浮则学而不固,学不化必道貌岸然,至其极
就是伪君子。学不固必无常态,至其极即是真小人。”
辜鸿铭说完,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在这黑夜中,在层层笼罩着中国的黑夜
中,忽发一声长啸,嘎然而止。唯有一灯如豆,忽明忽灭,中国的前途,不知
到底走向何方。大地在暗夜中一片寂挣。挣得无音,静得怕人。幸喜还有四壁
与二人为伴,不至飘向无边的旷野。西洋人的火车,在这里开得太慢;西洋人
的枪炮还不足以敲碎这片浓黑的夜幕,天地间仿佛唯有二人在忧心评论,不平
啊,公平在哪里!
此时两人唯相视而笑,笑什么?管他呢!东方未白,杯盘已狼藉,酒已罄,
壶已干,醉意早已朦胧了。
文祥(1818 一1876)瓜尔佳氏,字博川。满洲正红旗人。世居盛京(今沈阳)。
1845 年中进士。1858 年署刑部左侍郎,迁内阁学士。1859 年任军机大臣上行
走,授礼部侍郎。历吏、户、工部恃郎。186O 年英法联军陷北京,随恭亲王奕
沂议和。1861年任总理衙门大臣,参与“辛酉政变”。1875 年任武英殿大学士。
1876 年死,谥文忠。
曾国藩(1811—1872)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1838 年中
进士,入翰林院。军机大臣穆鄣阿门生,从倭仁等讲习程朱理学。后任礼部侍
郎,署兵、吏部侍郎等官职,1852 年丁母忧回籍,1853 年初,奉旨在湖南办团
练,后扩编为湘军,开始镇压太平天国。1860年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两江总督。
次年,奉命节制浙、苏、皖、赣四省军务。1862 年春晋协办大学士,1864 年,
湘军陷天京(今南京),受封一等侯爵,加太子太保衔。1868 年任直隶总督。1870
年9 月调任两江总督。
端方(1861—1911)托忒克氏,字午桥,号匋斋。满州正白旗人。1898 年任
直隶霸昌道,因上《劝善歌》标榜维新,被光绪帝擢升陕西布政使,护理陕西
巡抚。1900 年在西安拱卫慈禧、光绪有功,升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1904
年调任江苏巡抚,摄两江总督。1905 年奉派出国考察宪政。后相继任两江、直
隶总督。1911 年入川镇压保路运动,于四川资州(今资中)被击毙。
张之洞这一次在北京呆了八个月,只做好一件事:会商学务。朝廷似乎没
有这位封疆大吏放手一干的机会。现在事情也完了,朝廷也不好再将这位封疆
大吏羁系京都。1904 年春天,张之洞、辜鸿铭、梁敦彦一行返回湖广任上,结
束了京都之行。
此行,却使辜鸿铭长了不少见识,更加深了他对中国文化的认识。整个朝
廷暮气沉沉,看不到一点活力,文武百官衣冠赫赫、道貌岸然,却个个都是争
官做的。礼仪之邦、谦谦君子的东方古国的神话世界,被现实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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