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传

第49章


吓,还在你们
住山洞、裹兽皮的时候,我们就是有教养的民族了。
“你们可知道,我们做过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试验?我们以智慧而不是武力
来统治这个伟大的国家。而一连几个世纪以来,我们都成功了。那么白种人何
以轻视黄种人呢?要不要我告诉你?因为白种人发明了机关枪,那是你们的优
点。我们是赤手空拳的群众,你们能完全毁灭我们。你们打破了我们的哲学家
的梦,你们以为世界可以用法律和秩序来统治。现在你们正把这种秘诀传授给
我们的青年。你们把可恶的发明强加到别人头上。你们不知道我们有机械方面
的天才吗?你们不晓得在这个国家,有四万万世界上最务实最勤恳的百姓吗?
你们以为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才学得会吗?当黄种人和白种人一样会造枪枝,而
且像白人一样瞄准射击,你们的优势还算得了什么?你们喜欢机关枪,必将受
到机关枪审判。”
辜鸿铭正兴致勃勃地说着,毛姆愣神听着,突然一个小姑娘悄悄走了进来,
挨近辜鸿铭身旁,用好奇的眼睛盯着这位客人。辜鸿铭告诉毛姆,这是他最小
的女儿娜娃。他拥过小女儿,怜爱地吻了一下,一边低声逗了她几句。姑娘身
穿黑外衣,下穿齐脚踝的黑裤子,背后有根长辫,她出生于革命成功、皇帝逊
位的那天。辜鸿铭说:
“我想,她是迎来新时代的使者,是这老大帝国覆亡的末了一朵花儿。”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几枚铜钱,给娜娃,让她到外面去玩。他手拿辫子,
说:
“你瞧,我留辫子,这是个象征,我是老大中华最后一个代表。”
现在,他情绪平静下来,语气缓和了,慢慢谈着,整个人窝在椅子上,仿
佛神思已飞上天际,半是明白半是恍惚地讲述着伟大的孔子,以及孔子所处的
时代。那时哲学家们在悠长的岁月里,带着他们的门生如何到处周游列国,如
何教诲那些贤明之士。有的封候拜相,荣宠无比。
辜鸿铭以他的博学、雄辩的口才和心向往之的态度,叙述着那哲人并出、
雄杰征逐的时代。毛姆看着他这种深深沉迷的神色,感叹不已,他心中自言自
语:
“看来,他多少是个可怜的角色。他深感自己有治国之才,但没有能捞个
王朝的一官半职,生不逢时啊!他一心想把自己极为丰富的学识给他心灵所渴
望的大批学生,但前来请教的仅寥寥几人。”
毛姆深深为这位生活在潮流之外的神话人物叹息,辜鸿铭却只顾滔滔不绝
自说自话,甚至毛姆觉得该告辞了,小心地暗示了一两次,辜鸿铭也不肯放他
走。他好不容易才得个能安安稳稳听他吹牛的人,岂能轻意放走?
最后,毛姆觉得实在该走了,站起身来,辜鸿铭握住他的手,说:
“别忙,我想送件东西给你,作为你访问中国最后一位哲学家的纪念。可
我是个穷人,送你什么好呢?”
“辜先生,这次访问的记忆。对我来说已是件无价厚礼了。”
辜鸿铭笑了。他决定了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他说:
“在当今这个退化的时代,人人都很健忘,我想送你件实物。什么实物呢?”
看着他友好而又为难的神色,毛姆灵机一动:
“送我一件墨宝吧!”
辜鸿铭当即坐到桌前,拿出宣纸,铺到桌上,倒些水在砚上,用墨磨了磨,
然后提起笔来,写起他那一手拖三掉五、歪歪扭扭的书法大作来。
毛姆却突然一笑,忆起了他听说的关于辜鸿铭的轶事,这位老人总爱到那
些群莺密集、莺歌燕舞的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也许研究人生的人对此不过淡然
置之。哲学家们往往在书斋里精心结构理论,对自己间接了解的人生得出结论。
如果他们能身历常人生活的种种,那他们的著作必将有一种较为确定的意义。
毛姆觉得该用宽厚的态度,看待辜鸿铭这样的人在幽僻之处狎妓调情的行
为,也许他只是要解释人类最不可思议的幻觉而已。
毛姆思绪飘飘,浮想联翩之际,辜鸿铭已挥洒完毕,在纸上洒了些灰吸干
墨水,站起身来。毛姆及时请教:
“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辜鸿铭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恶意的目光。
“恕我冒昧,送你小诗两首。”
“没想到你还是位诗人。”
“中国远古时候,还不开化时,凡是有文化的人都能写出至少是雅致的诗。”
毛姆看着上面的中国字,仿佛是一整幅悦目的图案。
“你能翻译出来,让我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做个背叛者?啊,不,你总不至于指望我背叛自己吧。还是去找一个你
的英国朋友。那些自命为对中国了解最多的人往往却一无所知,不过你至少能
得知其间大意。”
毛姆向他告辞。他彬彬有礼地送毛姆出来。
后来毛姆找个机会,把诗交给一个汉学家,当他看到译文时,不免有些惊
讶,诗的译文是这样的:
当初你不爱我,
你的声音甜蜜,
你的眼波含笑,
你的纤手柔荑。
后来我爱你了,
你的声音悲切,
双手令人痛惜,
爱情蚀了魅力。
好不令人悲戚。
企望岁月飞逝,
好让你快失去,
你眸子的光泽,
你肌肤的桃花,
连同你青春的
全部残酷娇艳。
那时只我爱你,
你也终会愿意。
当岁月已流逝,
而你也失去了
你眼眸的光泽,
你肌肤的桃色,
青春销魂娇艳。
唉唉,我不爱你
不在乎你心愿。
毛姆离去后的第二年,1921 年春,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受新闻社派遣,
到中国游历,采写新闻时事。辜鸿铭引起了他的兴趣。
芥川龙之介(1892—1927)别号柳川隆之介、澄江堂主人,日本著名作家,
创作上有怀疑主义和唯美主义色彩,后因精神苦闷于1927 年自杀。
芥川龙之介首先到达上海,拜访了章炳麟先生。他发觉:章炳麟氏的书斋
里,不知因了甚么趣味,有一个剥制的大鳄鱼爬着也似地悬在壁上。那填满了
书籍的书斋,冷得真是所谓澈骨,四围都是砖壁,既无地毯,也无火炉。坐的
不用说是那没有垫褥的四方的紫檀椅子。并且那时我所着的还是薄的哔叽洋服,
坐在那样的书斋里面而不受感冒,至今想起,还以为是奇迹呢。
就在这样的清冷中,芥川龙之介听着章炳麟的雄辩,竟然忘了吸烟。自命
为帝王师的章太炎(章炳麟号太炎)对时下中国时局大发议论。最后,芥川龙之
介冷得羡慕起墙上的鳄鱼,希望这鳄鱼怜悯他,怜悯这样活着的他了。
从章炳麟先生冰冷的书房中跳出来后,芥川龙之介长长出了口气,却在脑
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久,在一次宴会上,上海的一位英国人听说芥川龙之
介下一步是到北京,握着他的手说:
“不去看紫禁城也不要紧,不可不去一见辜鸿铭啊!到那里,保准你会有
不同的感受。”
芥川龙之介一到北京,在日本驻北京报社一打听,原来都知道大名鼎鼎的
辜鸿铭,而且此人特健谈好客,一些轶闻逸事从那些人口中冒出,更坚定了芥
川龙之介拜访辜鸿铭之心。芥川龙之介就下榻在离辜鸿铭住宅不远的东单牌楼
一方的旅馆,次日即步行前往,很容易就找到了椿树胡同辜鸿铭住宅。
刘二将他引入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在他眼里,却又与毛姆的观感完全不同,
也许他是日本人,更容易理解中国人的情趣吧。在他看来,这间屋子,也不同
于章炳麟那间高处不胜寒的书房,这是一间壁间悬挂着碑版、地上铺着地毯的
厅堂。看上去虽然似乎是有臭虫的地方,乱七八糟的,却不失为潇洒可爱的屋
子。
不到一分钟,辜鸿铭推门而入,用英语给他打招呼:
“来得好,请坐。”
这时天气已经转暖,辜鸿铭穿着一件白色长褂子,一派轻松模样。可能是
呆在家里吧,头上没戴瓜皮小帽,头上拖条灰白色的辫子。芥川龙之介觉得他
的面孔很奇特,鼻子短短的,整个面孔看上去就像一只张开双翼的大蝙蝠。
辜鸿铭坐下后,递一支烟与芥川龙之介,自己点上一支,猛吸一口。见芥
川龙之介穿着一身中国服,便说:
“你不着洋服,难得。只可惜没有辫子。”
芥川龙之介听他这一说,大为惊奇,心下里有了几分明白他的奇异,静听
辜鸿铭继续谈着,手操着铅笔在桌上铺的纸上写着汉字,一边口若悬河地操着
英语。高谈阔论,不太懂中文的介川龙之介这下可以不用翻译了,他的那些日
本同胞也早告诉过他,他身边本也没有带翻译。
就这么谈了大约三十分钟,辜鸿铭的小女儿娜娃走了进来,辜鸿铭把手放
到小姑娘的肩头,告诉她:
“这位客人,远从日本而来,你可以唱一首日本歌给他听。因为他不懂汉
语。我看就唱伊吕波歌(日本四十七字母集成的歌)吧,这是你很熟的。”
于是娜娃羞羞地张开小口(这时她只有十余岁),唱了起来。辜鸿铭满意地
微笑着,芥川龙之介却有几分感伤,他本就是位容易感伤的青年,像日后的川
端康成,有一副敏锐而又易于感伤的心灵,不幸却自杀了。娜娃唱完后随即离
去。
辜鸿铭转而给芥川龙之介讨论起时局来,一会儿段祺瑞,一会儿吴佩孚,
一会儿托尔斯泰。骂,骂得体无完肤;赞,赞得绝无仅有,态度鲜明,言辞激
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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